【明報專訊】兩年前的8月12日,75歲的薩爾曼.拉什迪,在美國學托擴(Chautauqua,又譯肖托夸)的講台上被持刀者襲擊,足足被刺了15刀、28秒,但他生還了,並寫了一本書,以幾乎置他於死地的染血兇器命名。
對拉什迪來說,米蘭.昆德拉本來是對的,人生不可重來,所以輕得不可承受,但跨過鬼門關之後,他更共鳴瑞蒙.卡佛。卡佛曾以為只有半年可活,卻與肺癌對抗了10年,他臨終寫了一首詩:「我是幸運的人。/我比自己和其他人預期/多活了十年。純粹是賺來的(Pure gravy)。不要忘記。」
餘生的每一天都有了重量。
里爾克寫過一句詩:「有何勝利可言?/挺住就是一切。」但拉什迪更進一步認為,康復就是反擊,重要的是,身為作家而倖存,以寫作反擊。《刀》是一本創傷之書、療癒之書、倖存之書,也是肯定之書。拉什迪以此書感謝奇蹟背後拯救他、支持他、愛他的人,並回憶歷來困頓,重新肯定寫作的力量。
你可能會問:這位舉世知名的作家還需要重新肯定自己?事實是,在擁有眾多讀者的同時,很多人認識拉什迪,並不是因為他的作品本身,而只是那道伊朗宗教領袖針對《撒旦詩篇》、在1989年宣布的聳動的追殺令。對一些人來說,拉什迪只是一個自討苦吃、惹禍上身的麻煩作家,或者是一個意外成為焦點的話題作家。而在承受了多年的死亡威脅、偏見和誤解之後,真正的殺戮遲到了33年降臨,一把潛伏多時、終於現身的刀,把他從原來的生活割開,但同時也把過去的暗湧與重壓席捲回來。
拉什迪在前往事發地演講前已有不祥預感,他夢見自己在類似羅馬競技場的地方,被角鬥士攻擊,他狼狽地閃避,然後驚醒。他告訴身邊的妻子,他不想去了。但因為承諾、責任(他有份籌組「庇護之家匹茲堡」計劃,應邀前往談論這計劃怎樣為作家提供安全環境),和也許更現實的,他需要一筆錢去更換家裏破舊的空調。
他永遠記得8月12日前夜的月光,仍然無辜而且無瑕,像他當時的人生那麼圓滿:與妻子結識5年,相親相愛,剛寫好一本新的小說,而不堪的過去已逐漸遠離。他清晰地記得那一晚的思緒如何隨着月光流動,從自己新作《勝利之城》(Victory City)中的月神、卡爾維諾短篇〈月亮的距離〉,想到1902年的超現實電影《登月之旅》。電影最著名的一幕,是登月飛船擊中了月球的右眼,而觀月者的右眼,也將在明天被痛擊,眼中的月亮,從此不再圓滿。
拉什迪心知肚明,無論從何種意義來看,這次遇襲都是噩夢成真。
暴力的側面,映照出美善
這本書的開首引用了貝克特的話作為題辭:「我們成為他們,不再是昨日蒙難前的自己。」
劫難形塑了我們,我們首先是過去的遺物。當你挑起仇恨的主題,就會有人仇恨你,這道理,拉什迪在很多年前就懂得,但當恨意化作實體穿透自己之後,怎樣面對未來,才是真正的考驗。
《撒旦詩篇》一開始就寫:「要重生就必先死去。」但如果沒有死去?倖存者就無法重生?一把刀就足以刺穿身體,劃破表象,撕開現實秩序,露出世界的兇殘,但也令倖存者重新發現身邊親友的愛護、人間的善意和生命的意志,珍貴卻確實存在,把他從過去的噩夢拉回來,把脆弱扭轉為前行的力量。這正正是刀的一體兩面:暴力的側面,映照出美善。
當然,克服傷患是困難而漫長的歷程。
筆者想到自己的童年。當然,兒時的病痛與遇刺險死是截然不同的事,因此也談不上克服,但如果同樣算是劫數,我們也必須帶着這一部分內在自我生活下去。拉什迪承受的是另一個人直接的暴力:有人想殺死他。重點是他早就知道有人想殺死自己,並已在這陰影中活了30多年。他對暴力並不陌生,但當它首次造成傷害並如此切身,自己也變成了陌生人。當他在醫院的鏡中,第一次目睹飽受摧殘、面目全非的自己(當時他已離開創傷病房,情况穩定下來,之前妻子不讓他照鏡),他以為自己被一具未來的幽靈或行屍走肉取代了。痛定思痛,他索性通過回憶,主動離開自身,像離魂,像創造另一面鏡子,回溯過去四個刻骨銘心的時空。這一幕是書中最令人動容的場面之一。
四個刻骨銘心的時空
四次出走,四次困境,組成他過去的人生。第一次是逃離酗酒父親的暴力家庭,逃去倫敦,他初次需要重組眼前的現實,在新世界扮演新角色,直到寫出《午夜之子》,才擺脫迷惘,發現自己可以通過文學讓故土重生,救贖自我;第二次出走,是《撒旦詩篇》招致死亡威脅之後,他受到保護,但也失去正常生活,更面對諸多惡意落井下石,或攻擊,或排斥,造成至今無法癒合的傷口,最後他決定不再受制於恐懼,前往紐約展開新生活;第三次是在紐約,公眾仍然視他為帶來危險的敏感人物,他不得不繼續活在扭曲的目光下,後來索性更活躍地投入公共生活,直到大眾開始習慣他的存在,但這策略也影響了他身為作家的名聲;第四次,是遇刺之後,在鏡子前。
如果說拉什迪在遇襲前已經歷了三次不同程度的困頓消沉與復蘇,找回前行的步伐,第四次則更接近重生的本義;傷勢之重,他的身體彷彿真的經歷了瓦解與重組。他憶述瀕死時的體驗,雖然沒有發光隧道等戲劇化的場景,他卻明顯感受到身體與意識的分離,有一個「我」,意識到這具身軀即將走到盡頭,同時不捨地想活下去。
這個在意識內呢喃着「live, live」的「我」後來真的回到身體,活下來了。復元之路上的艱辛,從拉什迪已經恢復樂觀和活力的口中向讀者逐一道來,似乎已沒有那麼沉重,但仍然驚心:做過手術的胸口傷痕纍纍,像地鐵線路圖;吃藥導致副作用,第一次用導管排尿;失血過多,血壓一直低下,而且肺積水,需要抽液;嘴角至臉頰被砍了一刀,造成吞咽困難,也經常咬到嘴唇;擋刀的左臂一度整條失去知覺,通過物理治療才恢復一部分靈活度;最令拉什迪耿耿於懷的是右眼,重見光明已是不可能,初期因為腫脹,眼皮無法閉上,需要定期滴藥水,後來更需要把眼皮釘起來;噩夢成真以後並沒有停止,他依然被各種夢魘纏繞。唯一值得高興的,拉什迪說,是他不用減肥了,因為他瘦了55磅。
傷痛下依然追認幸福
一把刀,由使用者定義,它可以是中性的工具,也可以是暴力的化身。拉什迪認為這把作為兇器的刀也定義了他,把他拖回30年前,那個被追殺令定義的自己。但他畢竟沒有真的回到過去,這些年來,他繼續寫作,以想像世界支撐自己,而且更重要的是,他遇到了他的妻子,詩人Eliza。他坦言,是Eliza讓他人生第一次明白幸福為何物,而在受傷之後,Eliza也是付出最多的照顧者,無微不至地打理各種事務,同時承受巨大的壓力。他很清楚,妻子和他一樣,都是受害者,而且傷痛一樣重。
書中重溫了這樣一幕,在一晚聚會裏,初相識的拉什迪和Eliza相談甚歡,但拉什迪不慎撞到玻璃門,摔倒在地,讓Eliza大為緊張。這次意外受傷,拉什迪視為兩人結緣的起點,而Eliza就像拯救者一樣進入了他的人生。當他再次歷劫重生,他發現她的拯救原來並未結束,一直都在。他說他永遠不會忘記那一晚把他隔開,卻又把她拉近的玻璃。那就像刀的另一面,倒映着愛。
對遇見Eliza之前的拉什迪來說,幸福本來就像法國作家亨利.德.蒙泰朗所說,是白墨水寫在白紙上,無法言說,冷暖自知。他曾構思過一個故事,天真的主角本來擁有單純的快樂,他卻把主角的這些快樂反覆剝奪淨盡,後來他沒有再寫下去,因為他已在現實中獲得快樂。
在傷痛下依然追認幸福,定義快樂,就是無盡否定裏一聲清晰的肯定,一種站在仇恨對面的反擊。
想像與兇徒對話
如果文字、寫作是一種訴諸深切肯定的回擊手段,佔了全書一章的「The A.」便是完成對愛與奇蹟的肯定之前所必須行經的幽谷:通過想像兇徒與自己的一場對話,他還要肯定恨。
這不是一件容易的事,也許也是注定徒勞的事。拉什迪只掌握了A(他稱為「我愚蠢、憤怒的A)相當有限的資訊,知道他很年輕,在鄰人眼中是溫文安靜的人,他在行兇之前,長期生活在地下室,不太外出活動,他也看Netflix,玩電動,從YouTube學習神的旨意,至於拉什迪的書《撒旦詩篇》,他只讀過幾頁——這好像符合對某種離群、激進、反社會人格的典型想像,但拉什迪不滿足只是想像A的形象,他不想與A面對面,但仍然希望進入一段對話,以想像去再次靠近這個曾經如此親密,卻又絕然屬於另一個世界的個體。
拉什迪嘗試了解A在想什麼,為什麼要殺人,斷送前途。A在現實中供稱動機是拉什迪「不誠實」,而這場想像的對話,就從「不誠實」的意思開始。在對話中,就像拉什迪一早了解到的,A沒有表露任何悔意,因此自然不會被情理所動搖,即使是偶然的緘默不語,也可以意味很多,也許是不想、不屑回答,也許是無法理解。雖然拉什迪採取主動提問的姿態,但態度卻迥異於審訊,而更像強迫陌生人與自己討論,幫助自己解答疑惑,或重新確認一些看法。對於一個受過宗教迫害的人,拉什迪不會缺乏對信仰的思索,問題是,這次他必須把握機會,通過哪怕是一廂情願的對話,在舊世界分崩離析之後,重組、找回自己的價值立場。
或許A也應該可以反問?可能拉什迪會覺得這樣太浪漫化,畢竟這是沒有具體怨仇之下,以宗教為名義的襲擊,如此絕對,難以溝通。透過A說的「真理就是真理有許多敵人」、「替天行道」、「人世不重要,天堂才重要」這些話,我們知道拉什迪沒有對彌合彼此的差異抱任何期望,反而是接受兩人注定在事發後只會愈離愈遠。事實上,隨着時間流逝,拉什迪已漸漸放下,他說,他沒有原諒,也沒有不原諒,即使將要在法庭碰面,A已無關重要。
當世界滿目瘡痍
1988年諾貝爾文學獎得主、埃及作家馬哈福茲也曾在1994年遇刺,而且同樣死裏逃生,拉什迪提到,在追殺令後,馬哈福茲曾表態支持自己。他特別記得這一句話:「只有思想能反對思想。」
暴力、仇恨不是思想,要反對,或許只會回歸暴力與仇恨。文學要做的是重建、重新聯繫,並捍衛生命。拉什迪領悟到,人不能坐等從死傷中復元,人應該去求生,尋找生命。寫作就是一種主動的創造,嘗試創造有生命的聯繫。拉什迪蘇醒後一度無法講話,再度開口發聲,對他來說,就是回擊之始、希望之始。對於這次康復,他坦言自己本來不相信奇蹟,但奇蹟就這樣闖進來,把他寫作所創造的不可能帶到現實。寫作讓他身陷險境,但他想像,或者也是他寫過的書一直在築橋,最終在危機時橫跨夢想與現實,拯救了他。
但在前兩年疫情肆虐全球之際肯定生命,談康復與奇蹟,難免是奢侈而諷刺的,拉什迪並非沒有自覺,畢竟他也有親友染疫甚至逝世,而他卻可以倖免於千萬人戴上呼吸器就再沒有離開醫院的命運。與此同時,不少他的同代好友,也在他掙扎爬出傷患的時候敗給頑疾,包括作家馬丁.艾米斯和保羅.奧斯特。倖存者如他,也只能繼續寫,寫出他的真實經歷與感受,他和自己說,寫下一本小說前一定要先寫這本,他不想做純粹的受害者。正如當年如果只寫出恐懼之書或復仇之書,就會淪為追殺令的產物,這一次也不可能寫逃避之書。
拉什迪的任務完成了,他跨進下一階段,但其他遭遇困厄的人呢?無法書寫,說不出的人又如何求生?正如拉什迪在書中也有指出,當下的世界更岌岌可危,我們更脆弱(空調急需更換)。暴力與傷害,往往沒有實體,沒有形狀,卻把一個人牢牢困住,比如恐懼。當拉什迪振振有辭地重申,不表達就沒有自由,文字可以超越暴行,而那麼多人卻在另一邊廂被壓制和剝削,失去聲音與自由,就難免覺得有點廉價。當然,克服了難關的拉什迪有資格這樣肯定,並肯定這肯定的力量。但我未必會把這本書視為深沉的祝福,而更像是急切的見證。見證也很難;世上傷痛太多,但願受困者都能以文字或其他媒介,分享心聲,重組自己,成為彼此的見證,讓傷痕,也讓痛與愛的權利顯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