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明報專訊】病房內，兒子看着垂死的父親，糾結着是否要替父親拔掉氧氣喉，減少痛苦；病房外，人們在廣場上歡聚，為奧運會倒數。「十、九、八……」煙花在西北小城的上空綻放，父親的呼吸逐漸減弱。自此，在這片荒涼的戈壁上，只有黑狗與他作伴。
游走西北荒漠 「截取一段人生」
導演管虎新戲《狗陣》，講述從監獄假釋、返回故鄉卻被人群拋棄的二郎（彭于晏飾）與被追捕、被嫌棄的「黑狗」（小辛飾）的故事。人與狗、父與子、飛速發展的時代與遲滯不前的小鎮……管虎希望透過《狗陣》，將觀眾帶去2008年的西北荒漠，「截取一段（二郎的）人生」。
時間拉回到2008年。巴士搖搖晃晃地行駛在戈壁上，上面載着出獄歸家的二郎。巴士側翻、乘客刁難、警察盤問……面對外界發生的一切，他始終沉默寡言。回到家鄉後，面對村民的排擠、仇人的挑釁、父親的目光，他仍然一言不發。10年的牢獄生活，讓二郎與外界早已脫節，主動沉默與被動失語背後，是游走人群邊緣的他對人生的無奈妥協。
「當人生遭遇突如其來的災難、悲傷、巨變時，很多人都會進入暫時的失語狀態。」管虎說。當二郎出獄後，發現自己已經「趕不上時代的列車，處處被輕視，自然會陷入自閉和失語——因此，他和狗親近，因為這樣的交往不需要語言」。沉默的二郎，遇上一條同樣沉默的黑狗——在為「淨化城市環境」而發起的捕捉流浪狗行動中，被認為有狂犬病的流浪黑狗，不斷被人們厭惡和驅逐，和二郎一樣，在邊緣游走。
人與狗的互相救贖
二郎與狗，不禁令人想起二郎神與哮天犬的神話。神話裏，哮天犬是二郎神隨身攜帶的神獸，輔助他狩獵衝鋒、斬妖除魔；電影中，黑狗與二郎，卻更像是平等的朋友。管虎解釋：「我把牠當人拍，牠不是主角的寵物，而是主角之一。牠不會被馴服，甚至對人類有些抗拒。牠和他從一開始的對手，到慢慢相識相知，最後互相扶持。和人和人交往一樣，是兩個孤獨的心靈的相遇」。
兩顆心靈的碰撞，成就了《狗陣》的故事。在早前的第77屆康城影展，《狗陣》獲得「一種注目」（Un Certain Regard）單元最佳影片；飾演黑狗的小辛，也獲得「狗狗金棕櫚」（Palme Dog）評審團大獎。除黑狗以外，片中還出現上百條狗。片中一幕，二郎騎着電單車，載着生命垂危的黑狗從荒漠走過狗陣，上百條狗圍在他們旁邊，注視他們離去，場面震撼，一度令康城評委和觀眾懷疑是電腦合成。
但在管虎眼中，拍攝狗卻並不是一種挑戰，「（拍攝狗）是一件樂趣橫生的事。我養了5隻狗，我對狗了解比誰都深」。電影創作於疫情期間，狗安靜的陪伴，帶給管虎很多力量，亦讓他發現，人和狗之間有一種不需要語言的、特別的溝通渠道。因此，他下定決心，「這個故事，得拍」。
沉默的人、沉默的狗，在轟鳴的時代列車中，顯得更加淒涼。和人與狗一同被拋下的，還有故事發生的西北小鎮，管虎說，多年以前到訪西北，給他留下很深的印象：「西北曾經是汽車樞紐，有許多繁華的小鎮。但在火車運輸發展後，所有人都搬離。」失去人類活動後，昔日繁榮的小鎮變得荒涼，只有建築仍然矗立在原地，「你會感覺這些建築是會說話的，有溫度、有故事」。
魔幻現實主義基調 拍普通人處境
影片中，破敗荒涼的小鎮，漫天風沙的戈壁，與顏色鮮艷的「講文明、迎奧運」標語形成鮮明對比。管虎將故事放在2008年，「那是中國社會變化最劇烈的一年。北京奧運會、汶川地震……中國起起伏伏。在這樣沸騰的一年，大城市的人可能在酒吧，在歡慶；但在山區呢？戈壁灘呢？普通人呢？」他希望通過《狗陣》，探問加速發展的時代下，普通人的處境。
小鎮要翻新、流浪狗要管制、奧運要迎接……二郎和狗像是被捲入時代洪流中的見證者、參與者，甚至是格格不入的被放逐者。因此，普通的他們只能麻木地經歷這一切：直到父親離去，二郎與父親的關係依然沉默而疏遠；喜歡的女孩草草出現又離去，愛情還未開始便已經結束；唯一的朋友黑狗，也在車禍後慢慢死去。二郎的故事，像是掩埋在宏大敘事下的時代悲歌。
然而，管虎的目光並不止於此。畢竟，當鏡頭拉遠，人類只是戈壁上的一粒沙塵；人類的喜怒哀樂，在地震、冰雹與沙塵中，全都如此脆弱。因此，在影片末尾，小鎮上的人們放下奧運、放下工作、放下仇恨，傾巢而出，奔向戈壁灘上看日食的自然奇觀。動物園中的動物也紛紛出走，「佔領」城市，在人類的場域恣意生活。直到日食出現，世界變得昏暗，Pink Floyd的歌聲響起，「Hey you/out there in the cold/getting lonely getting old」……世界宛如一場幻夢。
「從一開始，這就不是一部現實主義電影，它的基調是魔幻現實主義，如夢如真，充滿着隱喻，營造一個詩意的世界。」管虎說。重重隱喻，觀眾也許無法盡然理解，但在管虎看來，《狗陣》並不是一部「觀眾導向」的影片。無論觀眾評價如何，體悟幾多，「聽自己從心裏流出來的聲音才是最重要的」。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