通識導賞:港式國防電影 含着熱淚笑中抗戰

文章日期:2024年08月18日

【明報專訊】1937年至1941年,香港作為英國殖民地,同時也是中國國防電影的生產重地。部分粵語國防電影突兀地結合通俗元素與抗戰信息,以圖騰象徵隱喻國家、敵國、戰爭等概念,既是出於政治壓力,亦符合華南觀眾的口味。《市井香港:戰前香港的粵語電影、宣傳電影和文化空間》一書借國防電影為引子,讓讀者一窺戰前粵語電影的獨特性,嘗試論證那時的香港並非文化沙漠,而是在限制與自由下構建出一片通俗文化空間。

上海左翼文人提倡「國防電影」

乍聽之下,國防電影一詞讓人聯想起歷史戰爭片,如2021上映、取材自韓戰長津湖戰役的《長津湖》,千軍萬馬的場面浩大雄壯。然而回看80年前香港製作的粵語國防電影《烽火故鄉》(1941),宣傳廣告一側寫着「金戈鐵馬,好兒女衛國保家鄉」,另一側竟說「使你含着熱淚大笑」,且附上「阿牛賣豬」漫畫。通俗喜劇都可以是國防電影?這種違和感何以出現?記者先向《市井香港》作者、嶺南大學電影與創意產業研究中心助理教授(研究)趙傑鋒請教,搞清楚何謂國防電影。

國防電影的定義十分複雜,故趙傑鋒在研究當中,將國防電影界定為現象,而非單一的電影類型。1930年代中日戰爭爆發,「國防電影」原是上海左翼文人發起的宣傳口號,是國防文學的分支。與其形容為文學類型,趙傑鋒認為更應把國防文學視作一種政治路線,因其目的是號召文化界參與抗日戰爭,呼應中國共產黨提出兩黨聯合抗日的「統一戰線」。值得留意的是,「國防文學」的命名曾備受爭議,一來國共兩黨本身對「國」有不同定義;二來中共內部亦出現過異議,例如魯迅主張以「民族革命戰爭的大眾文學」,以涵蓋革命與普羅大眾。惟隨魯迅逝世及抗戰演變,國防文學成重點宣傳口號,上海則成國防電影的生產重地。

趙傑鋒指,上海國防電影大多比較寫實擬真,「要血淋淋,從很殘酷的戰爭炮火畫面啟蒙大眾」,風花雪月的軟性電影並不符合抗戰需求。比起香港以至整個亞洲地區,上海淪陷前的電影發展成熟得多。當地知識分子經歷過「五四」及各種文藝運動洗禮,熱中學習西方新學說;電影人則透過辯證、吸收美國電影技術,使國產電影不斷進步,「文人作家也好,知識分子也好,他們視救國為抱負,像是傳教士般」。

相比之下,五四運動對英屬香港的影響較少。粵劇自清末民初於廣東盛行,發展至1930年代已是華南觀眾的主流娛樂,扎根於華南民間文化如民間故事、民謠等。粵劇與後來的粵語電影貼近低下階層生活,常被認為「俗」,「意思即不是很高級,不需要受過很多教育,你都可以看得明白」。然而在抗戰時期,當中國內地電影界不分左右均提倡拍攝「進步」電影,粵劇有違統一戰線的寫實文藝方針,被視為「封建」、「落後」。「當精英文化被帶到香港的通俗、或一些民間文化的時候,香港人們不知道是什麼來的。」

寫實風格在港無市場

1937年上海淪陷後,南來文化人把國防電影帶來香港,將上海模式照辦煮碗,在香港水土不服是意料中事。早於1933年來港的導演侯曜,拍過《太平洋上的風雲》(1938)、《血肉長城》(1938;華南市場又名《激死老竇》)。兩部電影均現實感強,對戰火有直接描繪,但連侯也直言不太受歡迎。另一著名導演蔡楚生嘗試藉《游擊進行曲》(1938)表達其理念,採納寫實風格及逼真的爆炸場面,盼讓觀眾理解抗戰與存亡的關鍵,但在香港並未取得成功。

趙傑鋒研讀一眾文化人留下的文字紀錄,發現他們把香港視作需要拯救的一片「文化沙漠」。「很多歷史書都會說,南來文化人來到香港,將香港裏面的文化視為鐵板一塊,是一些有毒的東西。」趙傑鋒開展研究初期,卻提出疑問:「香港本地無文化咩?當時在精英文化底下,香港都有原生文化㗎嘛。」觀乎香港出產的國防電影,部分並沒有沿用上海模式。

現代愛情故事加插《昭君出塞》

粵語電影《南國姊妹花》(1939)講述一個現代愛情故事,初段加插戲中人物舉辦的抗戰籌款義演,在沒有太多剪接下,直接放進一段粵劇《王昭君》,演唱《昭君出塞》一曲長達近10分鐘。這段「戲中戲」安排顯然為吸引華南觀眾,「這些很突兀的部分,就是港式國防電影很顯著的特徵」。另一例子是同年上映的《鍾馗捉鬼》,明明是鬼片,捉鬼途中卻突然唱起《義勇軍進行曲》,唱畢又繼續捉。

在上海淪陷後,香港成為國防電影的主要輸出地。有別於前者製作,香港的國防電影常見省略「國」的形象,「不講國是什麼,中國人是什麼,你自己去界定」。劇情走向大多相似:將寓意國家的「鄉下」塑造成比城市優越,主角在城中面對悲慘生活,結局以「回鄉(國)」作一種救贖。國防電影對國或戰爭含糊其辭,背後固然牽涉政治壓力(下文再詳述)。但香港長期作為一個英國殖民地、商業化社會,地理上又遠離戰火前線,人們的確對「國家」、「民族」、「階級」等觀念薄弱。「華人來說,有些從來無返過中國大陸。東北戰爭、東北喺邊,他們都不知道。你問某皇帝是誰、關羽是誰,可能清楚少少。」

於是港式國防電影,成為一種寫實加民間故事的混合物。藉為人熟知的民間故事借代國家、戰事(如王昭君常常出現),華南受眾反而更容易想像國家是什麼,「國家可能是還有皇帝的地方,一些傳統的神話人物、關羽等」。况且當時在很多人心目中,返鄉就等同返國,「鄉和國是混在一起用,基本上沒有分別。鄉下在哪裏,等於象徵你來自哪個國家」。電影不能明述中國,於是情節大多由本地生活出發,從家庭苦難帶到愛國情懷,「不容許講國家,就講家國,反過來有家才有國」,恰巧呼應粵劇經常以「家」取材。

戰時被要求中立 不許有敵對意識

我們無法向1939年的觀眾做個市場調查,但寫實的國防電影票房失利,或可合理推測加入喜劇元素或民間故事的作品更得華南觀眾歡心。趙傑鋒說:「粵劇有一個傳統,就是他們不會殺到血淋淋。」花旦小生只是裝模作樣地舞動,人們習以為常,「不會說關羽打誰、斬他真的會有血出來」。其實不只是國防電影,當1930年代有聲電影以新發明姿態走進生活,亦對粵劇造成衝擊。粵劇配上電影,是業界為應對西片和國片競爭的轉型,早期的粵語電影取材游走於革新與傳統之間。

按此模式的香港國防電影,自然惹來奉行寫實主義的南來電影人不滿。為迎合國內市場,有電影商故意為電影加上「國防」標籤,令所謂的國防電影氾濫。1938年9月,包括蔡楚生在內的一眾著名電影人就國防電影製作展開激辯,席上蔡批評香港流行的「民間故事」和「肉感神怪」電影,甚至批評部分電影商人是荼毒觀眾的漢奸。

粵劇或粵語電影是否如南來電影人所言般封建落後?兩地一向默認其文化有高低分野,確實當時香港電影發展一直跟隨上海步伐。但趙傑鋒認為,粵劇以至粵語電影有其現代化進程,演變至1930年代時已經轉型。清末孫中山等革命黨人推動「新戲運動」,傳統粵劇混合白話劇,在嬉笑怒罵間諷刺時弊。粵劇不止作通俗娛樂,而是漸漸建立市井批判空間,凝聚華南草根群體。

香港國防電影不止受南來的寫實主義衝擊,同時要應對多方權力施予的矛盾要求。太平洋戰爭爆發前,港英政府為表中立,於1938年推行「非常時期禁止集會及刺激文字」等條例,列明電影不能明確展示敵人身分,或鼓吹中日之間的敵對意識。電影《游擊進行曲》是受限制的一例,遭下令刪剪,至1941年易名《正氣歌》上映時已面目全非。

另一邊廂在1940年代初,由不同協會、片廠等組成的組織對業界發揮影響力,要求電影加入有利抗戰的元素,否則可能失去國內市場。面對這兩難局面,香港國防電影遂發展出上述形態,既不觸及具體指涉對象(中國、日本),但仍然隱含抗戰思想。

抗戰結束 模式流傳

1941年「黑色聖誕」香港淪陷,國防電影以至整個文化氣候發展戛然而止。戰後再無抗戰需要,國防電影隨之消失,其殘影卻延續好一段時間。《細路祥》(1950)講述一個孤兒(李小龍飾)變壞後改過自新的故事,結局一行人決定回鄉,離開不宜生存的香港。雖然《細路祥》不帶抗戰信息,但國防電影的模式流傳下來,在國共內戰背景下發揮另一種作用。直至新派武俠片出現,香港粵語電影才再次經歷大轉變。

1930年代的港式國防電影將通俗文化結合抗戰信息,不論突兀與否,仍屬其時香港電影一大特色。身處殖民地,香港的華人、華僑不認同自己是英國人,但文化又與中國大陸的同胞有一段距離,身分危機油然而生,「找不到主體性的時候,很多東西就在這裏混在一起,變成自己的東西」。夾在中西之間延伸出來的文化,反而引人入勝。甚或後來周星馳的招牌喜劇電影,如《九品芝麻官》(1994)以荒誕手法精妙糅合古今中外的文化符號,「大雜燴」反而廣受中外觀眾歡迎。

「香港電影的本土性是什麼?什麼叫香港電影?我說香港電影的本土性,就是它找不到什麼叫本土。它的本土性就是很多東西混在一起。」

文˙ 朱令筠

{ 圖 } 受訪者提供、朱令筠

{ 美術 } 張欲琪

{ 編輯 } 王翠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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