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明報專訊】坐車回工作室的路上,如常在串流平台點了Release Radar的自動生成歌單。耳機突然轉出Trish Keenan的歌聲——那是Broadcast的女主音。Trish不是已經過世了嗎?原來是廠牌Warp發表了他們2006至2009年的demo錄音,霎時令我混亂,並挑戰了我的記憶。數位典藏的能力,以近乎真實甚至超越真實的方式存檔,把記憶以感官方式再呈現,也許這就是數位永生(digital immortality)實踐的開端。
今年年頭看了坂本龍一生前製作的個人影像/演出作品:《坂本龍一:Opus》、《TIME》和《鏡:KAGAMI》,分別在2022、2021及2020年製作。但其實坂本龍一和高谷史郎早在2019年已經在他們命名為「京都會議」的創作聚會時創作了《TIME》,只是沒有製作出來公演。如果以創作年份來看,2020年是坂本形容「壽命宣告」的一年,以此為分界線的話,2019年創作的《TIME》和另外兩部作品,也許能看到他對生命議題的看法,和試圖以紀錄方式進入類數位永生的動機分界。
《TIME》2021年先在Holland Festival首演,演出結構來自夢幻能劇,最突出是當中沒有明確開始和結束,舞台從一無所物到建構、再回到原狀的循環,和坂本試圖創作一套「時間並不存在」的演出概念相通。從夏目漱石《夢十夜》的女人變成一朵從自己墳墓上開出的花、傳統能劇《莊子》中的蝴蝶夢,到能劇故事《邯鄲》那一頓5分鐘過了50年的盹睡,整個脈絡承繼了坂本龍一多年來對人與自然和非線性時間概念的創作思考模式。最後一幕大暴雨和巨大屏幕中的猛烈海嘯,把意圖征服自然的人類吞噬,也貫徹坂本多年反核等對環境的關注。剛好得悉《TIME》將於2025年香港藝術節上演,由原班底演出,包括舞踏藝術的第二代宗師田中泯及雅樂笙演奏家宮田麻由美。
之後的《鏡:KAGAMI》和《坂本龍一:Opus》,同為在坂本龍一離世後才先後公映的作品,分別以混合實境(Mixed Reality, MR)和影像拍攝方式記錄。兩部作品同樣可廣義地視為「拍攝」坂本龍一的鋼琴獨奏,以檔案類型片面定義和觀看方式來區分的話,《鏡》記錄的是數據,以VR眼鏡觀看;《Opus》記錄的是影像,觀看方式和一般電影無異。以觀看經驗來區分的話,《鏡》是個人的,戴上VR眼鏡後,「現場」的人就只有你和坂本龍一。坂本龍一對科技的好奇由YMO年代已展露無遺,在紀錄片《坂本龍一:CODA》中,20來歲的他在訪問中展示合成器如何奏出人類不可能彈奏的速度,和之後好幾幕包括他在冰島「釣」聲音和蓋上水桶聽雨聲那種在自然中尋找聲音的本質截然不同。在《我還能再看到幾次滿月?》一書中,坂本龍一多次提到希望自己死後也能一直為大家表演,而在提及《鏡》拍攝的一章中,他提到「即使在我死後也可以搭配全自動演奏鋼琴來舉辦虛擬音樂會」,遇上專門製作MR作品的導演托德.埃克特(Todd Eckert)一拍即合是毋庸置疑,除了對科技好奇和保持開放,也許是他找到了將自己的音樂甚至本人「永生」的實現方式。
《鏡》實現了這個願望的大部分——觀眾在坂本離世後以MR方式看到他的演出,甚至可以走近坂本先生的身旁,近距離細看他在琴鍵上流動,就像一場坂本龍一為你而設的私人演奏會。然而彈指之間的力量和情緒,在《鏡》中是沒有被記錄成足以實現離世後舉辦虛擬音樂會的願望,作品只作了動作捕捉,敲在琴鍵上的數據卻沒有被記錄下來。《Opus》也許把這部分圓滿。看上去《Opus》是影像的純紀錄 ——以簡約的燈光實現由白天到夜晚這個時間概念,最後一曲可以理解為廣為人知的《Merry Christmas Mr. Lawrence》,但當身體離席,空鏡剩下全自動鋼琴演奏《Opus - Ending》,那仍然是坂本龍一的彈奏。早在1999年「LIFE a ryuichi sakamoto opera」時,由於坂本希望在指揮的同時鋼琴能自動彈奏,於是Yamaha Design Institute依照他的意願設計了這台名為「Opera Piano」的鋼琴。同樣是全自動演奏鋼琴,在23年後多了一個角色:記錄坂本龍一的演奏數據,在他離開後讓他繼續為大家演奏。
「在真實世界有一個虛擬的我
虛擬的我不會再變老了
他會繼續彈鋼琴
一年年彈下去
十年 幾百年彈下去
是不是人類都不存在了
我還會繼續彈鋼琴
之後佔領地球的魷魚會不會繼續聽我的鋼琴?
到底鋼琴對他們來說是什麼?
音樂又是什麼?
同理心還會存在嗎?
同理心應該可以持續千千萬萬年吧!
啊!但是到時候電池就沒電了」
這是坂本龍一過世前兩周左右為《鏡》留下的詩。《鏡》和《Opus》兩部作品從純紀錄中成為了超紀錄,結合每天在進化的人工智慧,利用這些超紀錄的數據繼續訓練,坂本龍一要在離世後舉辦演奏會只剩家人的同意了。
如果瘋狂但討厭的Elon Musk的Neuralink在坂本龍一離世前已經完成測試,已經創建了Avator(虛擬化身)的坂本龍一,也許會希望通過這種植入式腦機界面技術把整個腦袋甚至意識上載,數位永生的實踐就只剩下資本霸權和道德的討論。
作者簡介:媒體藝術家,Dimension Plus藝術總監。IG@keithlyk