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明報專訊】偶像令人癡迷,甚至是有着時空的差異,也阻止不了「粉絲」追尋雪泥鴻爪。朱少璋博士便是此等人物,為着所鍾愛、欣賞的粵劇粵曲藝術家與生花妙筆上下求索,由「追星」成就研究與著述。這些年朱博士便為南海十三郎、唐滌生、陳錦棠、小明星等——他的「偶像」們拾遺補闕、著書立傳,出版了類型多樣化的粵劇書籍,包括劇本整理與文本分析、人物傳記、資料輯錄拾遺、創作詠賞。借近月朱博士新出版《拜月傳奇——唐滌生《雙仙拜月亭》賞析》的時機,請朱博士分享他從事粵劇研究與著述的心得與展望。
《拜月傳奇》是朱博士第三部關於粵劇劇本整理及分析研究的書籍,此前兩部為《香如故——南海十三郎戲曲片羽》及《井邊重會——唐滌生《白兔會》賞析》。這三部書的結構同樣分為上下兩卷,上卷為文獻資料的整理分析,下卷便將手抄本或泥印本作排印處理,以原文與流通文本對照補遺,再就每一場作賞析,分析其特色及優點。朱博士表示此種上下卷的內容結構是始於《香如故》一書,為南海十三郎《女兒香》手抄本整理的工作。後續為唐滌生整理《白兔會》亦是據此而為,處理手法更嫻練。《女兒香》的劇本是抄本,而唐滌生的是泥印本,兩者字體皆近於手書,除了需要辨識手書字體,泥印本的墨迹濃深也影響閱讀,這樣的整理工作十分勞心費力,難以持續,由於已建構了一套方法和框架,便決定再整理一部劇作作為劇本整理工作的收結。
溯源賞析劇本
朱博士表示當初會在唐滌生劇作中選取《白兔會》作為整理的對象,是由於它的故事源於南戲,能明確看到唐滌生劇作與南戲之間的承傳關係與淵源。而後續再選《雙仙拜月亭》是考慮到只有《白兔會》一個例子或嫌單薄,才選取同樣承傳自南戲的《拜月亭》作為另一成功改編個案為例。
《井邊重會》和《拜月傳奇》兩書的編寫框架,雖然是建立在十三郎《女兒香》劇本整理出版計劃上,但《香如故》與另外兩者的上卷還是有所不同。十三郎《香如故》的上卷不需要處理追溯文獻資料的功夫,不用考證其與古典戲曲的淵源,可以單純地討論創作,介紹一些較少為人所知的資料。例如在《香如故》出版前,便已出版了十三郎的《小蘭齋雜記》,《小蘭齋雜記》中包括很多十三郎對創作的論述及他人作品的評價,《香如故》裏便運用這些資料來展示十三郎個人對戲劇或編劇手法的觀點。至於整理唐滌生劇作的《井邊重會》和《拜月傳奇》,下筆便要先討論南戲版本源流。現時所見的南戲多係明人改本,需要花費篇幅討論其創作背景,接着討論南戲的流播及文本演化,如《白兔記》與《拜月記》便有幾個流行的刊本。
朱博士表示相對於其他幾類的著作,劇本的整理相對有較強的學術氣息,是以中國文學研究的方法去做粵劇研究。他指出過去在香港的出版粵劇劇本相關書籍多是戲劇賞析,如葉紹德先生以他們行內人的角度分析作品的優點,或是或從音樂角度討論,認真作文本研究是相對少的,缺乏像湯顯祖戲曲研究般嚴謹處理。他認為在此情况下,隆重、認真、嚴肅地處理劇本是有需要的。他表示以唐滌生的劇作為例,並不代表潘一帆、徐子郎等劇作家的劇作並無可取,而是客觀條件上受限於所掌握的資料是否足以支撐嚴肅的研究。唐滌生劇作較多被作為學術研究或論述的對象,包括陳守仁教授、潘步釗博士和朱少璋博士本人都曾一再出版專著。朱博士表示,這是因為唐滌生劇作在研究上有優勢及亮點,其他劇作家尚未有足夠空間作深入研究。唐滌生的劇作也並非全部劇目都值得以學術研究方式處理。《井邊重會》和《拜月傳奇》兩書的撰述考量之一,正是因為以南戲、雜劇、傳記等以古典戲為改編題材的劇作,比較容易確立其文本深度及學術價值。朱博士強調唐滌生與潘一帆、徐子郎等編劇不同,他是上承湯顯祖玉茗堂的古典戲曲的文學風格。
雖然現時的粵劇劇本研究仍以唐滌生作品及其與古典戲曲聯繫為主,但朱博士認為若粵劇劇本研究能持續發展,它的範圍及深度終會有所拓展。他以全唐詩研究為例,指出唐詩的研究早期只集中在初唐、盛唐,中唐和晚唐都乏人問津,甚至是聚焦於盛唐的十餘個詩人上。當研究發展成熟了,其研究的範圍便會發展、推移,古典詩的研究後來便不囿限於唐詩,宋詩、清詩,乃至民國以來的近體詩也成為研究對象。
朱博士表示研究剛起步的時候,必須先確立其立足的要津,唐滌生之於粵劇劇本研究便是如此。假若粵劇劇本研究發展下去,其學術價值受到認同時,自會有不同的研究主題出現。他認為潘一帆的劇作也不錯,其曲詞風格鮮明,部分劇目具有學術研究的空間,可稍加討論。可惜資料尚不充裕,散篇數千字便難以為繼,要據此成書不免單薄,陷於巧婦難為無米炊的境地,朱博士提議思考整合不同的編劇及劇作進行研究論述,例如以班牌、伶人為線索——為林家聲寫戲的編劇及其劇目便是其中一例。
細說伶人往事
《陳錦棠演藝平生》和《巾幗武狀元:祁筱英演藝紀事》兩本傳記是朱博士在劇本整理以外的重要粵劇相關著述。朱博士指出此兩本書的成書得益於傳主後人的信任和支持,以及友人的牽線。因一位港台工作朋友的牽線,而與陳錦棠(一叔)的女兒取得聯繫,更因一叔女兒保留了不少父親的照片,同時支持為父親成書立傳,才成就了《陳錦棠演藝平生》的出版。《巾幗武狀元:祁筱英演藝紀事》則是祁筱英女兒見到陳錦棠的傳記出版,希望能同為「武狀元」的母親立傳,她提供了豐富的資料包括舊報紙剪報、相片、場刊,甚至包括盔帽訂製等戲劇製作開銷相關的單據。
朱博士解釋說兩本傳記的書寫手法並不相同。《陳錦棠演藝平生》編撰時能找到文字資料有限,舊報紙的材料並不豐富,主要依靠舊相片和口述史資料。因此,撰寫時是以陳錦棠生平故事逐段記述,再將其分類編列於不同章節,例如拜師學藝、登台逸事、傳承授徒等各章。《巾幗武狀元:祁筱英演藝紀事》相對來說比較接近年譜的書寫方式,故名為「演藝紀事」。《巾幗武狀元》著述所據的文字資料和當時的照片都比較齊備,包括在港公演的九屆祁筱英劇團的演出特刊。
兩本傳奇的書寫風格也各異,《陳錦棠演藝平生》的筆觸比較輕鬆,帶有抒情文學的風格。儘管朱博士未曾看過陳錦棠現場演出,但觀賞過不少陳錦棠參演的粵語電影,產生了豐富的情感,書寫上帶有主觀色彩。雖然此書風格輕鬆,但內容上聚焦在演藝事迹,對花邊新聞等「八卦」是略而不談。他說《巾幗武狀元:祁筱英演藝紀事》相比之下寫來較為「刻版」,是一板一眼地把資料梳理。因英姐的電影只有3部,其中部分已散佚或損壞,能觀賞的《雙槍陸文龍》,他只能從文字材料上面的印象去書寫英姐。
前文提到朱博士也欣賞潘一帆的劇作,他在《巾幗武狀元》便節錄了《王子復仇記》的其中一場。他認為《王子復仇記》的劇本很精彩,稍加整理便能搬上舞台。訪談中提及《胡不歸》一劇,有人認該劇關鍵情節要素取材自日本小說家德富蘆花的作品《不如歸》,馮志芬對此否認,而朱博士也曾撰〈淺論胡不歸的文本及其他〉一文論之。(按:以外國小說或時事作為戲曲劇目改編的題材在近當代戲曲屢見不鮮,戲曲劇目對外國素材跨文化改編也是值得關注的題目。)
輯錄梨園史料
個人述著以外,朱博士費心整輯了《小蘭齋雜記》、《顧曲談》、《薛覺先評傳》、《粵劇藝壇感舊錄》、《星塵影事——小明星其人其事》幾部書。在新近出版的《拜月傳奇》以後,朱博士正密鑼緊鼓地為《藝林》影劇雜誌作整輯出版的工作。有人認為這樣的資料整理工作是為他人作嫁衣裳,但朱博士表示這些工作能方便後來的研究者,甚至影響和貢獻要比他自己的著作更重要。《小蘭齋雜記》輯錄了1960年代南海十三郎於《工商日報》幾年間在專欄持續發表的400餘篇文章,是十三郎作為一個編劇或觀察者對粵劇發展的書寫,其貫徹、全面的延續性書寫尤為難得。《顧曲談》、《薛覺先評傳》和《粵劇藝壇感舊錄》輯錄了羅澧銘及王心帆在報刊上發表對梨園掌故、伶人往事等文章,而《星塵影事——小明星其人其事》輯錄的是各類小明星的文字資料,此幾部書分別以撰作者和被書寫者為脈絡,為研究者或對粵劇藝壇歌壇故舊有興趣者鈎沉往事。
朱博士表示出版於上世紀三四十年代的《藝林》半月刊,總數百多期,抗戰時期藝壇及影壇的資料豐富,能補充現行香港粵劇史記述較為簡略的一塊。朱博士指出余慕雲的《香港電影史》也運用了《藝林》不少資料,說明了此套雜誌的歷史資料價值,是次的整輯工作共錄70餘期,相對於在二手市場收買或於電影資料館調閱抄錄更為便捷。(按:1970年代由沈葦窗主編的《大人》、《大成》雜誌,以刊載藝文掌故、資訊為中心,在近年也曾重新合輯出版,可見此類文獻資料的價值在近年備受重視。)
歌詠前人劇藝
朱博士還有部較特別的著作——《燈前說劍——任劍輝劇藝八十詠》,以80首絕句歌詠任劍輝的藝術、搬演歷史故事和人物。他說《燈前說劍》本是遊戲之作,取法傳統的「詠史詩」,結果意外地受歡迎,曾再版發行。是書除了輯錄80首絕句外,還附有註釋,對涉及的劇目和人物提供延伸的參考資料,可說是一本兼具趣味和資訊的粵劇書籍。
問及朱博士編輯、整理這些粵劇書籍的動力和動機,他表示對人物和作品的鍾愛是必然的條件。若對述記、整理的人物和劇作無所感,沒人會願意「花心思」、費工夫的。正因為對前輩的藝術着迷、崇拜,對劇作的偏愛,才會費盡心思編輯成書,為的並非稿費回報,而是希望把有價值的資料留存於世。
提起粵劇劇本的研究,朱博士表示比起做古典戲曲研究更讓他投入。因粵劇是伴隨成長的娛樂,從舞台大戲、粵語長片,到電台粵曲,形與聲和粵劇文本交疊編織,閱讀文本之時就熟悉的旋律按拍輕歌,回憶或想像着粵劇紅伶的身段翩躚。
誠然,古典戲曲研究不免有着距離,雖然崑曲有搬演雜劇、傳奇,但其表演形式總不同於元、明故舊,而是以清代折子戲的「乾嘉傳統」為基礎。相對於古典戲曲或其他劇種,作為本土文化之一的粵劇讓人更為熟悉、親切,以粵語為主要生活語言的我們,對粵語語感的敏銳亦是對粵劇研究的優勢。地方戲的研究需要對在地文化及方言的了解,方能事半功倍。朱博士與筆者同樣期望香港的粵劇研究能持續發展,研究的類型和主題日見多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