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明報專訊】佛教語「真際」,意即宇宙的本體,這是鄧家宙最新法名,也是他最愛的一個,與其本名意思雷同,是要真實地了解宇宙真理。鄧家宙曾在不同法師座下學佛,每次皈依便崩出一個法名。追求真理也好比研究歷史,他形容這像查案一樣要從不同面向驗證,他主張要從宏觀角度講歷史,若單以抗日戰爭歷史論,他說這是全民抗戰,不能只從東江縱隊港九獨立大隊(下稱東江縱隊)的事迹引入。
倡調查全境抗戰遺蹟
新界社團聯會與「原港九獨立大隊大嶼山中隊後人尋蹤小組」早前召開記者會,倡議在離島和大嶼山地區建立抗戰歷史旅遊路線,譬如大澳有反擊戰遺址;塘福小城牆是大嶼山中隊成立地點;寶蓮禪寺長老曾掩護游擊隊成員等,培訓導賞員帶團考察。政府早年說要發展北大嶼山,這陣子又提出南大嶼生態康樂走廊,可想像明日大嶼將改頭換面。「香港能夠保留遺蹟是最難(的事),因為每日都拆嘢嘛」。鄧家宙認為抗戰歷史旅遊路線的立意好,惟抗戰歷史文物和遺蹟不少,路線主要針對東江縱隊在大嶼山的抗戰史,「單是講東江縱隊,沙頭角有,大埔又有,元朗都有」,其中沙頭角設有抗戰紀念館,該考慮如何將散落18區的史料整合,串連出一段更完整的抗戰史。
同樣與抗戰有關,鄧家宙說荃灣三疊潭有個天然石室「英雄石」,據說是游擊隊員躲避日軍的藏身之地,附近寺院和尚每日送食,讓游擊隊員暫得安身。若按照聯會建議,將四散南北大嶼的抗戰遺蹟化為旅遊景點,安排一日行程,Google Maps顯示從牛牯塱舊址出發到最近的梅窩銀礦灣,車程逾半小時,再千里迢迢入塘福考古看那小城牆,鄧家宙說:「我相信香港人不太看得懂,可能影完相就算,這跟去沙頭角、去荃灣或元朗(看抗戰遺蹟)沒分別,這是否很吸引我勞師動眾去看一幅小牆呢?」想去齊多個遺蹟,大概要如旅行團般運作,「簡單而言,就是將景點放在一起,再租輛車去四五個點,包一餐飲食,然後去大澳購物」。鄧家宙續說:「以大陸用語來形容,就是格局太小了。」
「抗戰是全民的」
對鄧家宙來說,抗戰分兩部分,一是國軍保家國,二是民間參與,「抗戰是全民的,不止屬於軍人,戰爭只有打與不打,一打便是全國人民進入那個(備戰)狀態」,所謂全民皆兵便是如此。假如人人有分,該怎麼記錄他們的歷史足迹?要從全民的角度講抗戰歷史當然有難度,鄧留意到現時大多是關於東江縱隊口述歷史,不過每人各有各講自己的故事,「基本上就完了,很單一,沒辦法串聯整段歷史,變成純粹聽故事」,若沒史料佐證,這些只算是見聞,教育意義便不大。藉遊覽遺蹟教歷史,他說不能單靠口述歷史,要有其他文物或文獻輔證,口述史通常用以補足物證無法解釋的事,「中間好多史實要考據」,做歷史研究不能只有單一證據。他認為若有資源,應請專家做「香港全境抗戰遺蹟調查」,再討論後續的保育與教育。
佛教石刻——大嶼山導賞新角度
記者好奇,佛教寺院也參與抗戰?世人眼中的佛教徒該是無欲無求,不問世事,網絡亦因此流行「佛系」一詞,形容人隨緣、不作為的生活態度。既為佛教徒,亦專注研究佛教史的鄧家宙說:「這其實是誤解。」佛教人士雖要修行,但並非代表不顧國家大義,作為國民,「別人來犯時不是站着讓別人打」,他們以僧侶角色參戰,不與敵軍埋身肉搏,而是成為國軍堅實的後盾。鄧家宙解釋,香港有不少寺院在抗戰時提供臨時救濟,像是東普陀講寺保護入寺的難民婦孺,亦有寺院接收與雙親失散的孩子。
僧人為戰爭貢獻,並非新鮮事,香港以外,抗戰時上海有僧侶發起僧侶救護隊,搶救負傷人員。「還有掩埋,即埋葬屍體。」鄧家宙說打仗時死屍被隨意棄置,無人理會,但不清理會爆發瘟疫,而且安置先人遺體也是對其尊重。
寶蓮寺、靈隱寺,法華淨苑……大嶼山聚了不少寺院,除了作後援,寺院何以成為其中一個抗戰據點?鄧家宙指打游擊戰要找易於藏匿之地,「最好的隱藏地方當然就是郊外,山多、天然山洞多、海灣多的地方」。從地形看,當時新界東的大埔和西貢多海灣,方便深圳的東江縱隊逃跑,日軍難追截,西面則有大嶼山,「走水路最關鍵就是大嶼山」,鄧說日軍要清剿偌大的島嶼不易。
自南北朝以來,入廣州的船舶必經屯門和大嶼山,鄧家宙說這也是僧侶來港興建寺院,均聚集屯門青山灣和東涌一帶的原因。據聞公元5世紀,杯渡禪師南下到青山,將佛教傳入香港,青山寺於是成為香港佛教發源地。「東涌、大澳和屯門是1920年代(佛教)最集中的地方,是佛教叢林。」鄧解釋,那時和尚來港主要因為時局不穩。清末至民國初期施行「廟產興學」,改寺廟為學堂,「不少年輕和尚離開寺院」;1915年的新文化運動則主張反迷信,重科學,「拜神、打醮,盂蘭燒街衣,全都是迷信的東西」;再到1920年代軍閥割據不斷,反觀香港「沒那麼多戰亂」,促使佛教人士來港。
說到大嶼山寺院,鄧家宙突發奇想:「大嶼山有很多佛教石刻,這個真的值得做一條導賞路線。」佛教甚少保留文物,石刻是保存佛教文化和弘揚佛法的重要媒介。他說從大澳道旁的水澗入鹿湖,到昂坪整段行山路線,沿途會見到不少佛教石刻,「這真的有一條路線,即使是山路,人走了100多年,相對算安全,二來路線清晰,不易迷路」。
大嶼山歷史意義 豈止於抗戰
身為香港史學會理事,鄧家宙研究香港史多年,他說大嶼山的歷史意義遠遠不止於抗戰這一小部分。大嶼山英文名叫Lantau Island,「爛頭爛頭(Lantau的粵語音譯)」,大嶼山又作爛頭島,鄧笑言大嶼山地形獨特,「爛頭」是因為從它的山頭主要是石頭,甚少植物,那怪石嶙峋的模樣讓它在海上鶴立雞群,是船隻的指路燈塔,「總之看到海上有好大座島,頂部全是爛石,沒有樹的,就代表你沒去錯地方」。他說從大嶼山海域繼續向北航行,會見到尖削的青山,往北駛進珠江口,約半日便能抵達廣州。大嶼山是珠江口一帶最大的島嶼,從運輸史角度來看,外國船隻要駛入中國,「以前用水路,船隻必經廣州,在廣州停泊,進出廣州一定經大嶼山和屯門一帶水域」,故大嶼山自古以來一直是中國對外運輸的中轉站。
「最早在外國地圖出現的香港地名是大嶼山。」鄧家宙稱追溯至15世紀,澳門還未租借葡萄牙,那時葡萄牙航海家已經認識大嶼山。據文獻記載,葡萄牙人歐維士(Jorge Álvares)初次與中國人接觸的地方叫「Tamão」島,有指Tamão是屯門,亦有指是大嶼山,至今尚無定論,唯一確定的是歐維士曾在島上與商人交易。明朝當時實施海禁,外國通商受限制,葡萄牙將領率商船強行登陸青山灣,後來爆發屯門海戰。
再往前回溯至宋代,大嶼山古稱「大奚山」,大奚山的「奚」有奴隸之義,即收容奴隸的地方,因其遠離中原,「是放逐囚犯的地方,或者睇古裝片叫流放」。南宋官員李昴英在大嶼山封有食邑,能以租稅作俸祿,梅窩便曾發現「李府食邑稅山界石 」。此外宋代鹽業為官方專營,即國家產品,不可私販,鄧家宙說大嶼山曾設海南柵鹽場,將國家經濟置於大嶼山,足見大嶼山具重要的歷史意義。
時至今日,塘福、石壁和芝麻灣分別設懲教所和監獄,監獄似乎都在南大嶼?鄧家宙解釋:「因為船進不去,你(囚犯)也走不了」,反觀北大嶼的水路便利,人類活動自然多點,便有較多歷史遺蹟,「以我理解,南大嶼較適合發展生態(旅遊)」。
發展歷史旅遊 不能只「抽取碎片」
鄧家宙說歷史或文化也好,「背後一定有整套理念」,若只抽取其中一些碎片,就想大做文章,「無文化背景的支撐是沒可能的」,譬如說宮廷劇不止看宮鬥,其人物服裝或場境設置做得精細也要考究歷史。想當初鄧家宙對歷史的興趣由1988年播出的電視劇《太平天國》引起,他當時年紀小,不懂什麼是太平天國和拜上帝會,只見太平天國的衣著打扮奇異,「黃日華和呂良偉出演,他們扮上帝上身」,覺得有趣。後來他在大專讀香港史,學史過程中偶然發現沒人真正研究過香港佛教史,尤其佛教群體在晚清至民初,到英治時期來港,在這複雜的歷史背景發展,佛教人士複製在內地的做法,在香港興辦寺院,「歷朝的中國佛教受朝廷管理,香港佛教無政府管,但有香港法例,譬如關於土地用途,沒骨灰龕牌不能在寺院擺骨灰,但內地寺院後方有佛教人士的墓地是好平常的事」,他便想鑽研。
佛學和歷史均說因果,鄧家宙認為這是它們相似之處,「佛教講內在的因果,歷史講外在的因果」,皆研究事情發生的前因後果,不過前者是思想層面,後者是行為層面。他說懂佛學有助研究歷史,「歷史是什麼?人的活動而已,讀佛學更了解人的脾性和思維轉變」,例如基督信仰甚影響蔣介石的行事,蔣介石對敵人採取較寬容的態度,抗戰勝利後,他說對待日軍要「以德報怨」。
香港不少小型寺院或精舍荒廢,香火無法相傳,皆因老和尚後繼無人。逝去的留不住,倒不如思考如何保育未來遺產,鄧家宙說要「搶救」歷史遺蹟,即保護它們免受物理損害,若想發展歷史旅遊,則要「推廣讓大眾知道裏面的內涵,不只是說這裏曾經有個人做過某件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