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明報專訊】「大地上盡是路障／跌跌碰快要跌倒／直路上漠視遇上／冷笑冷語太高傲」。看不見但手可觸及的前方，對盲人來說是陌生又接近的距離，唱作者謝斯敏（Jessica）和填詞人羅紫勳在第一屆心光音樂創作比賽的優勝歌曲《以巔峰做證》，道出盲人需要「結伴瞳行」的心聲。
三成視力入Big4 難應付工作
擊鼓聲節奏輕快，加上樂句「即使 挫折待我跨過／可有 勇氣邁向頂峰／擁有 意志力氣無窮／迎霧上」，為音樂注入生命力，予人經歷破碎後重新出發之感。記者問Jessica，她創作時在想什麼？她苦笑道：「說實話，寫這首歌是我情緒很低落的時候。」Jessica完成香港科技大學工商管理學士課程，雙修金融和會計，獲其中一間四大會計師事務所（俗稱Big4）聘用，工作一年，她慨嘆：「當初（考完）DSE選科沒想清楚，踏進這個自己不太感興趣的行業。」Big4是不少人眼中的「筍工」，「大家都說很好」，但Jessica要面對莫大壓力。
Jessica先天視障，擁有約三成視力，周邊視野狹窄，「是『管道視野』，像雙手手指蜷曲，有個廁紙筒放在眼前，只能看到中間一點事物」。因此她要正面面向記者，才能看到記者的臉。Jessica從小就讀主流學校，沒意識到自己因視力限制而跟別人不同，「平日有家人接送，走路沒特別危險」，她頂多不能上體育課、閱讀速度比別人慢，坐在課室最前。至於考試卷「放大」、考試獲加時，則是Jessica接觸心光盲人院暨學校（下稱心光）的服務後，她才發現自己有調適需要，心光的老師為她向主流學校爭取，「我一直當自己是正常人那般生活，只是比他人多一分不便」。
Jessica睇嘢睇得慢少少，運用視覺處理的事，她花的時間自然多點。在Big4工作，她坦言健視人士做資料模型或只用兩小時，她則要用上5小時反覆檢查，「錯一個數字……小數點後幾個位我都bye bye」。工作如泰山壓頂，她感到徬徨。她自覺不適合留在那個工作環境，卻想到倘若離職，讀大學那4年時間將付諸流水，「我又可以去哪呢？」鬱悶之際，她剛好看到心光舉辦作曲和填詞比賽，心血來潮決定參加，比賽主題為去年上映的內地紀錄片《看不見的頂峰》，紀錄片講述一名視障人士克服障礙登上珠穆朗瑪峰的故事。「要正能量的歌，但我當時好像沒什麼正能量。」Jessica開始反思她的生命有什麼正能量，猛然想起她一路走來，接受不少親朋好友和教師的幫助，那些關心和陪伴帶給她力量、鼓勵她，最後寫出來的歌聽上去很積極。
藉音樂看懂自己
正面活潑的旋律是否代表Jessica已經想開了，走出迷惘？她說比起是不再惆悵，那種樂觀的感覺反而述說她無論深陷何等處境、在迷霧裏探索，仍有人陪伴，讓她堅信總有一天會找到方向。記者再問Jessica，這是不是她想向聽眾傳達的信息？Jessica想告訴聽眾，面對不安，他們並非孤身一人，如她一樣「會有好多人陪住」，只要不放棄，終會撥開雲霧，走對的路。
記者總愛問人的作品要表達什麼，Jessica的答案恰好相反，她認為她並非透過音樂表達自己，反而是從音樂看懂自己。譬如有時她作好一首歌，聽眾從中感受到她消極的情緒，便慰問她，或是她重聽一遍會有不一樣的感受。Jessica自言是一個不太清楚自己想什麼，或者很難意識到自己心情的人，「可能我早已承受不了（壓力），但依然硬撐下去，沒察覺到自己快挺不過去」。
那麼音樂對Jessica有何意義？她說音樂治癒了她，即使工作至凌晨3點，只要聽音樂，她的心情就會變好，「我覺得我的生活中不能沒有音樂，因為音樂是我調節情緒的最重要工具」。她原本糾結要不要留在Big4這條「康莊大道」，即使身邊所有人說她適合投身金融業。在這次作曲比賽勝出後，Jessica重拾信心，「其實我還有其他才能」，她毅然辭職。
Jessica獨愛《以巔峰做證》整個副歌部分，尤其是「路縱波折險要／沿路走過 活過／在風雨裡同行／願心意再步近／那看不到的巔峰／迎著風與雪共行／承諾呼喊你會知」，她特別喜歡「走過活過」四字。她解釋人生長路漫漫，沿途或許曲折難行，迷路了，縱使感到痛苦，「那段時間走過也活過，我始終會有所得着」。正如她從按部就班到肆意追夢，讀完金融，脫離眾人讚好的「軌職」，想轉職社企，似是走了一大段彎路，但她從中也學到不少，「我學到如何待人處事、怎樣管理一個項目，怎樣呈現自己的專業形象」。
填詞大挑戰
Jessica沒正式學過作曲，只是小一至中一學過鋼琴，她考過5級樂理，2020年參加了心光的「視障音樂專才計劃 」，學了4年聲樂，有基本音感，她笑言：「有一些東西早已在我的腦海裏設定好，例如拍子，創作出來的旋律未至於不合規格。」她寫出來的歌算是易編曲，但卻考起填詞的紫勳，紫勳說：「句句旋律差不多，字（音符）也很密，要數字數（對上音符），整件事不太感性。」在沒什麼變化的旋律，填的詞既要啱音又能表達主題，亦不能重複，對紫勳來說是一大挑戰。
紫勳右眼完全失明，左眼戴上眼鏡，配以放大鏡，才能看得清，「截巴士都OK」，她說自己算是視障界裏視力較好的一群。紫勳與盲人同行，大家一步一步向前闖，就如《看不見的頂峰》裏的視障登山者一樣，有想放棄的時刻，但靠着旁人的支持還是熬過去了。「回望一剎那 都給你力拼／拼出為世界 奮勇力證」，紫勳續說，每個人的能力範圍未知，「不知道可以去到多遠，但任何事都要盡力去做，相信自己可以做到、亦有好多人支持你做，可以做得更多」。
除了親友，音樂無時無刻陪伴紫勳，即使她不戴上耳機聽歌，腦海也會自動循環播放音樂。從古典到重金屬音樂，紫勳的歌單不太挑食，她學過鋼琴、長笛、結他、手風琴和小提琴等，又在敬拜隊唱詩歌和無伴奏合唱，填詞這技能對在香港樹仁大學讀中文系的她而言是渾然天成，「我喜歡文字表達」。記者細閱《以巔峰作證》的歌詞，感覺紫勳在勉勵人經歷挫折後重新出發，她說不是故意為之，或者是她的潛意識滲入去了。
紫勳憶述讀中學時，家裏失去父親這經濟支柱，靠僅存的積蓄過活，後來媽媽外出打工，紫勳亦完成學業投身社會，「但薪資不多，就會很緊張家裏用度」，總介意家人花大錢，其後母親患上癌症，她想母親過得開心，漸漸放下慳錢的執著，學會放手，好好過活以後，她的煩惱也少了。
發掘天賦 音樂可謀生
健視人士習慣用雙眼觀察世界，Jessica說視障人士的雙耳「接收到的（資訊）就是全部」，他們善於留意別人的言語表達，例如「語氣、語調和距離」，聽到的「音樂會更加多」。因為視障，Jessica不敢獨自外遊，就算有朋友陪同，她也擔心未必得到全面照顧，「我有夜盲症，夜晚不太看得清路，一定要靠朋友」，沒能遠走他鄉，「別人的音樂，別人的經驗告訴我」，是她認識這個世界的方式。
心光盲人院暨學校院長郁德芬任職心光將近10年，她留意到不少視障人士在音樂方面有特殊天分或喜好。學校社會服務協調總監Shirley補充，數十名心光學生中，「有10個perfect pitch（絕對音準）」。郁德芬盼提供學生訓練機會，好好培育其音樂才能，「不想停留在自己享受音樂的層面，希望可以將音樂共享至社區」，讓視障青年透過音樂融入社群，甚至可利用音樂謀生。郁續說，以音樂搵食也不易，可能每次表演只獲數百元收入，「別小看這些收入，因為不少視障人士或多年沒收入」，她猶記得有一名視障男生演奏鋼琴，得到500元支票作薪酬後，其母興奮道：「院長，我從來都不知道我的兒子（有能力工作）可以有收入。」
郁德芬見學生對創作音樂的興趣濃厚，與作曲家嚴勵行（Johnny Yim）合作，舉辦第一屆心光音樂創作比賽，比賽分為作曲和填詞兩項，嚴勵行參與評選，並為優勝作品編曲和聯合監製。她說：「希望令視障青年（的音樂能力）被看見，他們也可以作曲、填詞和演唱。」郁德芬曾學聲樂逾廿載，10多年前因病毒感染面癱，臉肌肉常抽搐，她無法控制，此後不能再唱歌。心光出了不少音樂人，例如二胡演奏家楊思華和小提琴家丁怡杰，郁德芬看到他們的成就，甚是欣慰，說他們幫她完成音樂夢想，「一個人的夢想不止屬於他自己的」。
《以巔峰做證》：www.youtube.com/watch?v=RNXAxNSIwXU
文˙ 姚超雯
{ 圖 } 姚超雯、《以巔峰做證》MV截圖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