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明報專訊】「記不記得/你將證件與機票連着一份渴望/放入這背囊」,「願你去到新天地/在那邊休息/閒來看齣戲」,近年廣東歌恍如多了一個新類型,歌曲喚聽者共鳴,畢竟總有一兩個移居的朋友。歌詞既有祝福又有不捨,有的移居者落地生根,有的回流香港,無論流或留,人們開始習慣理解「離散」。文化研究計劃「離散探索者」收集香港今昔的離散故事,參考移居海外的香港人經歷,推出桌上遊戲《移民協進會》。從他和她的出走故事,讓留下來的人,學習款待在地的離散社群。
背景
項目:離散主題桌遊《移民協進會》
目的:以輕鬆形式探討離散議題
人物:來自/來到香港的離散社群、文化研究計劃「離散探索者」
不論種族 離散經歷相似
「偉業獨自在美洲/很多新打算/瑪莉現活在澳洲/天天溫暖」,達明一派的《今天應該很高興》令人想起對上一次香港大量人口遷移,那是1997年以前;今趟,連這首歌的填詞人潘源良亦已移居台灣。1997翌年,想走的走了,要留的留低,「大牛龜」電視徐徐響起喜多郎的音樂Dance of Sarasvati,留在香港的人從《尋找他鄉的故事》了解海外華人的生活點滴,看的總是華人社群。Sarasvati其實是印度教主神梵天的妻子辯才天,不為大眾所見的是,宗教亦恰恰是許多印度教教徒來港的原因。
「離散探索者」總監陳東禹(阿東)還在修讀博士學位時,翻查香港印度廟的網頁資料,發現許多香港印度教徒來自現屬巴基斯坦的信德省。1947年印巴分治,信德省被劃入伊斯蘭教為主的巴基斯坦,信德省的印度教徒便遷徙到世界各地,香港是其中一站。近年香港經歷新一波人口遷移潮,阿東便想起,「他們(南亞裔社群)都經歷了很多跟我們(香港華人社群)幾相似的遭遇」。他續說,定居香港的少數族裔很多時是「少數族裔的少數族裔或少數宗教」,例如港英政府時期俗稱「大頭綠衣」的警察,大多是來自印度北部旁遮普地區的錫克教徒。旁遮普在印巴分治時一分為二,錫克教和錫克族在印度和巴基斯坦都是少數宗教和種族。
以香港華人社群的離散史反照香港的少數族裔,印度人並非千人一面,即使離散社群在香港歷經數代,似乎仍面對適應問題:要不要教下一代自身語言和傳統?如何融入本地文化?在阿東看來,香港少數族裔和移居海外的港人面對的問題類同,「其實大家有很多相似的東西可以分享」。「離散探索者」曾帶團參觀少數宗教的廟宇,也為重慶大廈的街坊繪畫肖像畫,探索本地的離散社群故事;另邊廂蒐集移居海外的香港華人故事,設計成桌上遊戲《移民協進會》。
團隊訪29移民港人 經歷變故事卡
「離散探索者」經理王道顯(Nixon)跟桌遊創作團隊成員採訪29個離開香港的人,訪問方向是離開的原因、決定去留的掙扎,以及在異地的適應問題。Nixon表示,近年許多人離開香港,令他們對離散議題感興趣,遂以桌遊這種較輕鬆的形式,讓大家一同探討。在桌遊裏,玩家扮演某地移民協進會的幹事,他們收獲移民者的需求資料,即是遊戲中的故事卡。每個回合都會翻出一張故事卡,逐一揭露移民者的需求,玩家的職責就是幫助新移民融入當地。
移民者的需求環繞城市設施,《移民協進會》亦像一款城市規劃遊戲,在遊戲版圖上,興建新移民理想的城市。故事卡開始時不會表明移民者的實際需求,只是逐漸表露移民者的身分背景。玩家們在過程中需要推理和討論移民者的真正需求,憑陸續獲得的資訊,合力作出合適的遊戲行動,不然在最後一張故事卡揭開時才行動,便無法趕及遊戲結束前達成移民者的需求。
玩家助謀職 建理想城市
遊戲內容由受訪者的經歷歸納而成,故事卡都是受訪者的真實故事,譬如有的受訪者關注經濟發展,只要找到工作就滿足,若翻出他的故事卡,玩家便要建造商業設施。設施選擇的卡牌同樣來自受訪者故事,創作團隊問他們最懷念或最想回到香港的地方,有的是茶餐廳,有的是滿載夾公仔機的小商場,有的竟然是肉檔——受訪者解釋歐美街市大多售賣包裝好的肉類,跟香港濕街市的肉檔肆無忌憚地擺出生肉和動物內臟完全不同。
即使是移民協進會幹事,玩家扮演的角色亦立場各異,譬如全球掀起保存本地文化的風潮,或多或少也有排外情緒,同時也有支持多元的移民協進會幹事。要勝出遊戲,玩家既要達成移民者的需求,也要滿足各自角色卡的勝利條件,如「海外港人協會代表」着重香港特色,遊戲版圖需要多一點具香港特色的設施;「經濟利益派」則要多點商業設施。遊戲分為兩個版本:Game A是不計分的討論版,玩家只要合作,就有機會共同勝利;Game B則是計分的競賽版,最高分的玩家就是贏家。不過似乎Game A更符合現實,畢竟公共利益不是贏家全取(winner-take-all)。
留下的人同樣重要
散落各方的人群,往往淪為一串面目模糊的數字,要將數字變成故事,再由故事變成遊戲,讓玩家體驗移居者的思緒,很考創作者工夫。潘德恩(Ikey)是桌遊創作團隊成員之一,她最深刻的受訪者是一個凍檸茶「成癮者」。他離港前每日都要喝一杯凍檸茶,後來定居花蓮,朋友便介紹一家凍檸茶店給他。異地滋味始終不及家鄉,檸茶茶底是烏龍茶和青茶,並非香港常用的錫蘭紅茶;檸檬則用屏東青檸,不是香港常用的黃檸檬。「最傷心的不是不好喝,而是它很好喝,甚至比起港式茶餐廳的凍檸茶更好喝,但它不是那種味道。」Ikey複述受訪者的想法。一杯凍檸茶也對應「成癮者」的狀態,他因為台灣更重視文字創作而出走,離開香港後,才發現自己書寫的文字離不開香港,記憶卻留在離開前的時空。
另一名受訪者是50多歲的婦女,她跟隨丈夫離港,在異地面對許多生活問題。她不諳英語,無法跟當地人溝通;出入要依賴兒子駕車,生活有許多限制。唯獨附近一間亞洲超市讓她感覺自在,因為員工說上一口流利的廣東話,馬上覺得同聲同氣。今趟香港大量人口遷移,不止華人,還有少數族裔,不過今次桌遊未能記錄下來。阿東提到一位南亞朋友,他在香港土生土長,港大畢業數年後,家人叫他移民至加拿大。他2023年剛抵加拿大,便面對相對獨特的問題——那時,印度政府涉嫌在加拿大剌殺印度錫克族領袖,加拿大公民發起抗議運動,印度裔族群成為眾矢之的。
集齊老中青玩家 分享感受
Nixon說:「這個boardgame(桌遊)不是鼓勵大家移民,我們完全是另外一個想法,是怎樣幫這個case(案例)的人融入當地。」單看上述例子,不同年齡和族裔的移居者已有不同需求,將心比心,我們如何幫助在地的離散社群?看他人,也在看自己,「離散的人,他有個名字叫『離散』,但是留下的人同樣受離散影響。親友走了,同學、朋友都走了,然後我(留下的人)沒有名字的,我是沉默的一群」,阿東說。故此Nixon強調,《移民協進會》的重點不在輸贏,而是玩家透過遊戲說出幾年來的感受,無論是自己抑或身邊人的經歷。他提及有次桌遊工作坊集齊老中青玩家,「離散」打破代溝,變成他們共同分享的題目。
記者玩了一次《移民協進會》,最後當然跟其他玩家一同勝出,不過有人對遊戲玩法還是有點疑惑,覺得遊戲機制有改善空間 ,另外討論如何勝出遊戲好像多於討論故事卡主人翁的景况。
創作團隊製作《移民協進會》時訪問受訪者,最後都問到一個問題:如果有一天要離開香港,你最想在外地看回香港什麼景物?移居時萬般帶不走,地景就是其中之一,有人說冬菇亭,從前在中環上班的人答高樓大廈。記者玩的那場遊戲結束後,遊戲主持人問起類似問題,好幾個人的答案都跟海有關。也許沒看過海的人,會想看海,看過海的人,會掛念那一片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