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明報專訊】巴黎奧運是歷來最具爭議性的奧運會,這樣說,相信亦非言過其實。爭議不一定負面。在塞納河的開場禮,一改以往莊嚴隆重的氣氛,反而是多了一重歡快的多元性。重金屬搖滾首次於奧運會上亮相,變裝皇后的穿著打扮成為討論焦點,這些都是來自對多元性關注的爭議。只是,奧運會的原意是運動競技,一些原先只屬於體育場上議題,其風波蔓延場外,久久不能平息,甚至到了巴黎殘疾人奧運會,同樣的爭議再次揭幕……
爭議故事的主角,是家傳戶曉的J.K.羅琳。
一切的爭議起源於阿爾及利亞女拳擊手伊曼哈利芙(Imane Khelif)。事緣這位女拳擊手曾被質疑其性別,巴黎奧運期間,她於擂台上狠擊意大利選手安琪拉.卡蓮妮(Angela Carini),在網絡上成為討論熱話,羅琳便對此冷嘲熱諷,說哈利芙「享受着女性對手剛剛被他擊中頭部的痛苦」。
因為哈利芙外表看來像一個男性,即使她確實為一名女性,也有女性的生理特徵,還是引起了公眾對比賽公平性的疑慮。殘奧舉行期間,羅琳再度發言,指史上首位跨性別選手,佩特里洛(Valentina Petrillo)為「作弊的榜樣」。顯然,在這類跨性別的議題上,這位《哈利波特》系列的作者持有強硬的立場,即便哈利芙最終在爭議聲中獲得勝利,其後馬上又對多名公眾人物提出法律訴訟,羅琳也沒閉嘴的打算。
一路走來,羅琳可說是披荊斬棘、誓不罷休的。面對哈利芙事後的提告,她僅僅沉寂了兩星期,刪除了過往的一些網上言論後,便又發出新一輪的攻勢。「值得強調的是」,羅琳說,「搞公關活動,和化上層層濃妝,要比公開DNA檢測結果更費時費力」。講的是近日哈利芙跟巴勒斯坦化妝品牌Beauty Code合作的影片。在片中,哈利芙一改以往的風格,把自己打扮得更為女性化,說明自己不應被社會框架所限制。
就在本年4月,羅琳就邀請過警方上門去逮捕她。「如果生物性別的準確描述被視為犯罪」,她當時這樣說,「蘇格蘭的言論和信仰自由將被終結」。當時蘇格蘭新立了仇恨犯罪法,現居愛丁堡的她認為,假如她只是一心想着女性囚犯的人身安全和權益,會因為獄中的跨性別者而受到威脅,她絕對有資格站出來批評。假如蘇格蘭警方認為這是仇恨犯罪,那她索性自首。
顯然蘇格蘭執法部門,並沒有把事情鬧大的意圖。聽羅琳如此宣稱,他們便馬上向外界澄清,這個不是仇恨犯罪法應當管轄的範圍,也沒有要把這位大作家拘捕的打算。只是,羅琳如此種種舉動,使得一些《哈利波特》忠實讀者感到錯愕。
羅琳向來是女性作家的榜樣,她向世人證明了,提到奇幻小說不一定只聯想到J.R.R.托爾金這名字,J.K.羅琳也可以;故事的主角們奮力以正義對抗邪惡,成為不少年輕人的榜樣。這位偉大作家,如今成為常在網上跟人展開罵戰的「毒舌婦人」,這不禁讓人細思她的心路歷程是如何變化。
而更為重要的是,作家的言論是否毁了我們的閱讀雅興?又或更甚,它會否損害作品本身的文學價值?這裏可以深入淺出,談談這些文學議題。
作者的自白
早於2020年,羅琳發表了對跨性別議題的看法,好些《哈利波特》電影的演員們,就曾表示並不同意羅琳的看法。這導致飾演哈利波特的丹尼爾域卡夫(Daniel Radcliffe),和飾演妙麗的愛瑪屈臣(Emma Watson)與羅琳決裂。到了2022年,《哈利波特》電影迎來20周年紀念,當時一眾演員重聚,身為原著小說作者的羅琳卻缺了席,只以早在2019年拍下的影片現身。外界因此猜測,可能是羅琳這些年來對一些性別議題的評論,電影公司基於形象上的考慮,決定把作者「取消」。
關於自己被「取消」這件事,羅琳曾親自剖白。當中的語氣和用詞,還是比較親切和真誠的。
「這都始於一個『讚』。」她如此說。當時,她開始對跨性別議題產生興趣,並喜歡以屏幕截圖的形式,提醒自己日後會想要研究的議題。「有一次我想要截圖,卻心不在焉地點了『讚』。那個單一的『讚』被視為思想錯誤的證據,隨之而來的是持續的低強度騷擾。」幾個月後,羅琳在推特上關注了同性女權主義者瑪格達倫.伯恩斯(Magdalen Berns),使之前不小心所犯下的「讚的罪行」成為了她某些觀點點的鐵證。
主要是,伯恩斯的女權主義堅信生物性別的重要性,認為即使女同性戀者不與跨性別女性約會,也不應被標籤為偏執狂。此後,每當羅琳要發言支持某些群體,也都預料到或會遭受暴力威脅,和被冠上各種侮辱的稱呼:「當然,我的書也會被焚燒。儘管,有名特別惡毒的男士告訴我,他把我的書拿去堆肥了。[……]然而,在我被『取消』之後,我沒有預料到的是,大量的電子郵件和信件如雪片般向我湧至。」
顯然地,在大家批評羅琳的時候,身為擁有公共話語權的作者,自身卻很容易得不到這種權利的保障。我們一般很少看到羅琳自己的論述——新聞一般不太報道。這裏,話語權就像一張雙面刃。在權利更大的前提下,作者的公共責任也被無限放大。
對於自己為什麼必須發聲,而非以沉默的方式研究,羅琳列出了一些理由:「首先,我有一個慈善信託基金,專注於緩解蘇格蘭的社會貧困,特別是針對婦女和兒童。」其信託基金專門幫助女性囚犯,以及家暴和性虐待倖存者。「第二個原因是,我曾經是教師,也是兒童慈善機構的創辦人,這使我對教育和保護措施產生了興趣。」當然,羅琳也提到了言論自由。她甚至說,即使對象為特朗普,也必須捍衛他發言的權利。
重要的是,羅琳對跨性別者不存在反感。她認為,只要對方在變性後得到更好的生活,她會送上祝福。她反對的是,人們在不理解變性對身體帶來的改變下,便貿然作決定,而這些改變很多是不可逆轉的。在社會鼓吹勇敢「當回自己」的氛圍下,無疑是鼓勵了年輕人改變性別。她羅列數據,指出女性決定變性的人數在近年上升了44倍之多。這明顯是新趨勢。
在自白的結語裏,羅琳所想要的,「是將類似的同理心、類似的理解擴展到數百萬女性」,主要是,「她們唯一的罪行是希望在不受到威脅和傷害的情况下,讓她們的擔憂被大眾聽到」。
左翼批評的兩難
左翼對羅琳的批評,出於她對跨性別人士的言論——不論她的初衷是什麼,現時從她網上的言行可見,一個議題很容易由理性討論演變成嘲諷,甚至是人身攻擊。在這次巴黎奧運裏,她所指向的批評對象甚至並非跨性別人士,而是看起來像男性的女性。顯然,由始至終,羅琳所害怕的是,在現今社會對性別包容會為一些女性帶來傷害。
自《哈利波特》系列面世,這部作品便成為文化人和學者的研究對象。當羅琳在自己的網頁道出故事中的霍格華茲校長鄧不利多(Albus Dumbledore)為男同性戀者,不少人稱羅琳作為青少年兒童讀物的作者,有着進步和開明的思想。其後所推出的前傳劇情,亦順理成章,以這位校長和他舊情人葛林戴華德(Gellert Grindelwald)作為故事劇情的副線。事實上,隨着這部系列作的發展,羅琳一直在故事添加其他文化元素。其中亞裔角色張秋與主角哈利的戀情,無疑反映了作者對多元性的考量。
在早期,筆者就曾聽說過一些以左翼文化研究進路對作品的詮釋。其中心論旨是,即使《哈利波特》講的是魔法世界的事,其所指向的對象,還是我們現實中的各種意識形態。比如說,羅琳在書中強調衛斯理家族的典型紅髮,和他們總被金髮的馬份家族看不起,指的其實是大不列顛帝國中,愛爾蘭和蘇格蘭的民族地位;而出生所謂「麻種」家庭的妙麗,指的是弱勢的工人階級後代。其中最受爭議的,是對掌管古靈閣銀行的精靈的長相描寫,他們的長鼻子,讓人想到歐洲人對猶太人刻板印象的描繪。
當然,羅琳本人不一定有意如此書寫。更可能的是,作者無意識地,反映了英國人的精神面貌。後來研究《哈利波特》的學術文章不少有社會研究的意味。它們有些針對在羅琳筆下的所謂種族多元,其實正正反映現時英國的社會狀况:也就是,看起來多元,但實質存在不少種族隔閡和文化分歧。
批評羅琳的人,大多以某些左翼思想作為依據。就像本次的奧運事件,他們是基於對跨性別人士權益的關注。然而,在左翼的文學理論框架下,好些觀點其實自身帶有不易察覺的矛盾。
一來是,一些對階級和意識形態的分析,論者常假設一種「作者已死」的說法。這個由法國哲學家羅蘭.巴特(Roland Barthes)在1960年代提出的概念,可說是與左翼思想並肩而行。這顯然也是當時法國哲學和社會抗爭的思潮。把原先擁有詮釋權力的作者「處死」,以賦予讀者更多自由的文本解讀方式,無疑帶有平權和接納多元的意味。而問題是,當接受了作品的價值脫離於作者,公眾獲得權利的同時,便很難肆意批評作家。畢竟,既然作者已經死了,他本人的言行還能作為批判的對象嗎?
一種更激進的說法是,即使作者本人做了道德敗壞的事,嚴格上來說,也跟他作品的藝術價值毫無關係。
2020年的法國凱撒電影獎(César Awards)頒獎典禮上,大會宣讀羅曼.波蘭斯基(Roman Polanski)榮獲最佳導演獎,一眾演員忿然離開,以示抗議。原因是波蘭斯基早年因涉及強姦未成年少女,流亡歐洲至今一直未受引渡。其中一位忿然離席的,正是法國左翼演員艾狄.夏妮(Adèle Haenel)。這種種都彷彿在說,一位在電影領域上頗有成就的人,卻會因為他的個人品行而詆譭了作品本身。這種批判角度顯然缺乏精緻性。
文學的真實性
當然,筆者只是提出疑問。這類的藝術哲學問題,往往需要深入的討論,才能下定論。而左翼文學批評的矛盾裏,筆者彷彿看到一種少被提出的觀點。
羅琳在網上抨擊某些跨性別人士,這樣其實也是真誠的表現,而文學的存在價值,很多時體現於一種誠實的書寫——至少,在學者研究《哈利波特》時,能夠以多元主義的角度抨擊羅琳,這本身已經顯示了作品對社會深刻的描繪。又或者說,假如《哈利波特》所展現的,是個與現世不符的多元主義烏托邦,這看起來將非常虛假,也沒有跟現實世界對應的深度。
其實近來西方文壇,也曾經嘗試接納另一種意識形態的聲音。在這些年來,文壇由左翼所主導,已是事實,甚至到了一個情况,是右傾的作品不可能獲得被認可的獎項,這已成為常態。了解到這點,好些作者提出要重新接受所謂不良的題材。近年由美國作家,肖恩.索爾.康羅(Sean Thor Conroe)所寫的Fuccboi便是一例。小說的書寫用詞、內容都帶有反女性主義的意味,這是常被文壇所詬病的思想,但無疑卻是一些族群的常態。
這裏自然難以論述一切文學議題。但至少可以說,作品離開作者仍有它的生命力,要是在「取消」作者的同時把著作否定,顯然需要經得起更深入的思辨。羅琳有她的觀點,反而讓我覺得,現在再拿起《哈利波特》,可能讀到的會更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