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明報專訊】你住得幸福嗎?幸福雖是主觀感受,但過往有研究發現,良好的居住環境對身心健康有一定的正面影響,從而提升幸福感。2022年《施政報告》提出為公屋項目設「幸福設計」指引,房屋局長何永賢上周親自揭盅,形容指引「用心、暖心」,例如建議升降機內設斜櫈、信箱旁加掛鈎、增設運動設施等。有了這些配套,公屋居民是否就會變得幸福?指引鼓勵街坊建立社區互動和歸屬感,讓人不禁想起互助委員會(互委會)。由屋邨街坊互選組成的互委會,於2023年前全數解散,原先定位正是促進鄰里關係和改善居住環境。如今一眾街坊代表退場,政府提倡以參與式設計打造幸福屋邨,到底可以怎樣做?
幸福居所的基本條件
政府「幸福設計」指引較多着墨屋邨環境、公共空間和設施規劃,然而居住環境與幸福感的關係,先要從個人生活空間說起。中大地理與資源管理系教授伍美琴指,一個人天性樂觀與否,固然影響他如何看待身處的環境,不過幸福居所亦有基本條件,例如提供足夠私人空間,就算與家人吵架仍然「有個『洞』進去休息一吓」。
踏出家門,周邊環境則需滿足人們社交、親近自然等各種本能需要,才可住得幸福。人類本是社交動物,伍美琴認為公共空間的規劃應鼓勵街坊彼此認識,共同做一些事。「幸福設計」指引列出8個幸福概念,當中「跨代共融」、「家社互聯」均回應人們社交需要,提及的實踐範例包括在地下大堂設共融座椅,促進居民間互動。伍美琴則提議,公屋可參考私人屋苑,在其中一層設置像會所的公共空間。現時一些屋邨毗鄰社區中心,但她提到中心通常有使用限制,理想的社交空間應便利街坊前往。
針對屋邨的公共空間,「監察公共屋邨福利規劃聯盟」成員吳堃廉同樣關心通達程度。聯盟向來關注新屋邨的社會服務,他樂見近年落成的屋邨多了公共空間凝聚街坊,惟部分限制使用。以天晴邨為例,入口廣場有一片上千呎的公共空間,過往長期被圍封。在其他公共屋邨,有草地豎立「請勿踐踏」警告牌,亦有公園不允許踩單車。吳堃廉說,縱使公共空間寬闊,但種種限制令凝聚街坊或提供健身空間等功能難以發揮。翻查資料,天晴邨獲選為幸福設計概念先導項目「綠綠家園」的屋邨之一,入口廣場的空地改造為開放草坪,供居民靈活使用,符合吳的建議。
指引方向正確
伍美琴提到,居住環境應滿足人類需要,包括親大自然的天性。學術界不乏研究,證明綠化環境的各種益處。「香港人經常都好像很焦慮、很緊張,因周圍很難看到綠色植物。其實看着植物會轉移注意力,幫你充電。」她進一步指出現代建築不止談綠化,更追求再生設計(regenerative environment),建築壽命漸長,仍持續回饋大自然。
不過她發現在幸福設計指引中,較少觸及經濟需要。縱使香港奉行市場經濟,但政府亦有責任提供工作機會。具體來說,她建議邨內設空間發展本土經濟,例如賣二手物的墟市,「這種經濟活動不同於商場,可建立人與人的關係」。
整體來說,伍美琴認為推出幸福指引「肯定是邁向好的方向」,讓人開始思考幸福設計,知道居住環境可影響幸福感。吳堃廉則評價:「整個畫面是漂亮的,只是指標訂得很闊。」八大幸福概念包含健康、綠化、跨代共融、連結社區等元素,「一方面夠闊,能涵蓋我們(聯盟)以往的意見;但另一方面我們看到指標就會關心,究竟會怎麼落實呢?」居民參與效果取決於形式,受訪時吳堃廉正準備與房委會開會,討論社區園圃安排。計劃原意讓街坊參與管理,但有些屋邨「由上而下」設很多限制,甚至交由物管公司管理。「這都是(回應)居民需要,但出發點不同,整件事的演繹就很不同。」
街坊的「幸福」定義
那麼在街坊眼中,什麼才算幸福?葵聯邨聯悅樓前互委會主席徐先生服務街坊多年,熟知其需要。對比政府的「幸福設計」指引,徐先生說街坊對「幸福」的定義有些不同:「很簡單,首先希望我住的樓層或者大廈周邊環境衛生好啲,治安管理好啲。如果噪音等問題出現,希望會有人或者組織幫他反映和解決。」
他提到,以往當互委會接獲投訴,例如垃圾房清潔不善招蛇蟲鼠蟻,便會盡快要求物管公司處理,對方亦不會怠慢,「這種模式其實很有效率」。然而,隨全港互委會及屋邨管理諮詢委員會解散,徐先生失去互委會代表的身分,以及與物管人員的溝通渠道。他表示,物管公司處理屋邨事宜的態度未如以往積極,「最終有無跟進、有無處理,大家都真的不知道」。
當局曾表明,在互委會解散後,房委會會以傳統和電子方式直接收集租戶意見,例如在地下大堂擺放意見箱、在通告上展示二維碼等。租戶亦可前往屋邨辦事處,或經電話熱線和電郵與房署職員交流意見。不過吳堃廉質疑,以二維碼表達意見,是否夠人性化?即使表達了意見,有誰監察情况有否改善?「其實無咗中間(關注、監察)角色」,吳堃廉指互委會由街坊互選出層代表,再互選出主席等職位,居民參與完全是「由下而上」,雖然個別互委會人員的質素使監察效果有參差,但機制本身是理想的。
互委會工作「由下而上」
昔日互委會的角色,與今日幸福設計有何關係?幸福設計指引強調「參與式設計」,重視居民聲音,概要提到:「可以通過參與式設計和創作過程,建立居民之間的聯繫,並促進社區內的溝通和協作。」編寫指引期間,跨專業團隊走訪了26條屋邨,透過小組活動、工作坊及深入訪談等,聆聽逾3000名居民的意見。
過去一年,吳堃廉知悉有前線社工及服務的居民獲邀訪談諮詢,他歡迎最終指引採納部分建議,包括強調居民網絡的重要,建設「社區園圃」。然而他關注日後實施指引,會否只有受邀人士才能參與規劃?他希望能「由下而上」,所有屋邨居民可參與其中,「像以前有互委會般,定一些比較貼地的活動或形式,去建立(指引)所說的幸福感」。
屯門蝴蝶邨是首批參與「幸福家族.繽FUN屋邨計劃」的屋邨,大廈外牆和足球場翻新工程融入「蝴蝶」概念。早前有報道指專業團隊在設計初期,以街站和派發問卷諮詢約3周,收集100多名居民意見。該邨有1萬多人居住,獲邀諮詢者佔約1%。徐先生以往擔任互委會主席,不時需要問街坊意見,箇中難處是各有各訴求,未必能達至大多數共識。因此向房署反映前,他會先整理、過濾意見,此舉不但減省行政工序,亦能更準確表達街坊主流訴求。缺少互委會代為收集意見,徐先生關注諮詢的執行細節:「究竟問了些什麼問題?街坊給了什麼答案?問了多少人?當中多少住在這條邨?會否只是路過呢?」有別於昔日互委會有固定會址,街站擺放時間有限,亦未必人人肯交心。
部分互委會主席在任多年,吳堃廉憶述碩門邨某位主席,只要房屋署傳來居民諮詢問卷,他會找層代表逐家逐戶拍門問意見,甚至計算平均分後才交給房署。「試想像一下,如果政府要放資源在每幢大廈這樣做,資源會有多少?」此外,互委會亦擔任社會服務角色。有時街坊前來互委會,只想查詢子女申請書簿津貼的資格,與屋邨無關。對政策略懂一二的徐先生亦會盡力解答,「我們碌咗咁多年,做互委會都不是白做」。還有些街坊只是習慣下來,一起看電視、吹水,互委會聯誼功能不言而喻。
憂部分設計離地 忽略舊屋邨限制
伍美琴研究居住環境與幸福感,她說就算是圍爐「吹水」討論規劃,「過程本身已經可以提升幸福感」。香港不無先例,她評價過渡性房屋是不錯的實驗,由社工帶領活動凝聚街坊,「一起做一些事,又做到的話,那個幸福感是爆炸的」。這模式無異於新屋邨社工隊,吳堃廉分享當新屋邨落成,社工隊會開設居民通訊群組,舉辦活動營造歸屬感。或許正如伍美琴所言,人是社交動物,吳堃廉說:「WhatsApp Group開了之後,其實不需要我們做協調,每天都有幾百個信息。」窩心例子很多 ,例如有街坊說無梯子裝電燈膽,另一街坊便提出拿上樓給他。要建立居民之間的聯繫,最初或需要外力推動,但最重要還是街坊自身投入。
以往香港沒有太多機會讓普羅大眾參與建設社區。「幸福設計」指引強調與市民共議的「參與式設計」,台灣則有「社區規劃師計劃」,訓練一群熱心街坊,共同規劃社區。伍美琴認為香港公共屋邨可仿效做法,例如長期設立「社區營造工作室」,讓人們一起討論新搞作。
幸福設計為居民服務,當然要「貼地」。不過政府目前提出的指引,徐先生擔心是有軀殼、無靈魂,不同屋邨、不同街坊的需要不一,幸福設計總不能一式一樣。以往互委會討論公共設施,他作為用家之一,會顧及邨裏獨特情况和街坊關注。幸福範例包括在地下大堂加設共融座椅,徐先生說並非不支持,但覺得「幻想太美麗」,實際執行時應考慮舊屋邨空間有限、保安等問題。以往房署可找互委會作徵詢意見的橋樑,如今要另覓出路。「政府部門與街坊之間那條橋拆咗」,就算有直接渠道反映意見,但徐先生比喻:「要街坊直接游水過去找你反映問題,十個都唔知有無一個會咁做。」
以多年互委會經驗,徐先生認為街坊最希望獲回應的是衛生保安等問題,幸福設計指引所提及的綠化環境、運動設施,反而比較次要。如何解讀期望落差?伍美琴坦言無可厚非, 「(衛生保安)咁簡單的事情都已經困擾他們」。此外,很多人並不知道周邊環境會塑造幸福感,譬如在樹下還是在馬路旁做運動,感受已是兩碼事。「這需要多啲知識傳遞,讓他們知道為何常常要談綠化環境。」到底幸福設計能否帶來幸福?至少在「參與式設計」之下,街坊應有空間開展一場幸福對話。
【公屋設計篇】
文˙ 朱令筠
{ 圖 } 受訪者提供、政府新聞公報圖片、資料圖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