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明報專訊】揼揼揼揼揼,磨磨磨磨磨。
訪問期間,一旁是另一人在趕工製作企業訂做的中秋蠟燭座,受訪那人完事後亦馬上埋位。手作品限量183個,呈月球形狀的陶瓷製品,窰燒過後呈現月球表面般凹凸不平,需以人手逐個打磨才有平滑質感。月球狀陶瓷前身是泥土,不從月球取出,取自香港,本地泥土原來也可以是產品設計和建築的素材。
梁康勤是「香港土磚」創辦人,林曦悅是主要成員。林曦悅一直埋頭苦幹,梁康勤就在工作室忙東忙西,拿出各種物件向記者介紹。工作室位於西貢,室內空間呈三角形,室外則擺放泥土,然而它的最大特點未必可從相片看出來,就是沒有冷氣。奇怪的是,記者待在室內竟不覺得熱,單靠室內設計就能通風送爽。梁康勤解釋,不裝冷氣是為了更敏銳感知環境轉變,印度的建築設計工作室Studio Mumbai也如此踐行。
問地盤拎棄泥 「原生」「回填」不拘泥
對環境敏銳是他們採用香港泥土的起點。梁康勤出身產品設計,疫情期間留在香港,「如果我做陶瓷的話,有什麼可以在本地source(獲取原材料)」?住在西貢的她,見西貢公路的工程施工,便想到向地盤索取泥土,但牽涉公營部門而較難成事,後來他們在西貢一個斜坡的私人地盤成功索取泥土,「其實很多地盤都會覺得很怪,兩個人想攞泥來做什麼?」
地盤施工時會挖出海量泥土,然後一車車運到填料庫儲存,供填海或其他工程使用,但近來少見大型基建工程,今年3月填料庫存量更達近2300萬公噸新高。「我們就想,(填料庫的泥土)除了現在用來填海,或者用在其他工程,有沒有其他出路呢?所以就有這個項目。」梁康勤說。每次他們在地盤只能取走幾噸泥,以清理泥頭來說只是杯水車薪,不過亦有地基工程公司願意主動送泥,以求符合公司ESG(環境、社會和公司管治)的KPI(關鍵績效指標),月球狀陶瓷部分成分,就是來自安達臣道工程挖出來的泥土。
從地盤收回來的泥土,主要是原生土和回填土(backfill),原生土指於其上從未有過建築的泥土,看起來相較純淨,只要揑碎再加水搓,質感相對黏,比較適合製作陶瓷;回填土則相反,混雜不同成分,驟眼看色澤偏灰,梁康勤估計混雜了石屎泥頭和沙。問哪一種泥才最適合使用?「沒有說適不適合,現在我們連backfill都用了,總之能放進窰裏燒就能用,我們盡量不想太selective(揀擇)。」梁康勤答道。每種泥土都有其用處,視乎產品的設計需要,按質地、吸水程度,混合不同泥土和材料,「過程好像要找一條中藥方,你不會只要當歸、紅棗,我們應用就要配方」。
現時他們單以西貢一地盤收回來的泥土,調製過逾30多條配方,並且恍如擔當本地泥土的研究社,工作室門外貼着一幅政府出版的香港地質圖,上面每隔一段距離貼有便箋,標註挖泥測試的地點——梅子林、大水坑、茶果嶺、東頭村等。香港泥土在地質學上屬紅土,因香港氣候高溫多雨,促進泥土氧化,所以色澤偏紅。曾在荷蘭陶瓷廠工作的梁康勤,指出泰國泥土看起來更紅,因位處熱帶地區,並且雨量更多。他們也曾在香港山上發現高嶺土,又稱白泥,「想做淺色一點、白一點的作品就會選用」。
胎和釉要「做朋友」 成品另看吸水否
他們將從香港不同地方挖出來的泥,燒成正方體,標示寫上不同數字,示意挖出來的地方,然後整齊有序地放在多層架上,「我們的想法是,無論什麼location(地點),我們都可能用得着」。像調色板的盤子擺滿燒過的顆粒,他們測試3種泥(安達臣道工程的回填土、T2主幹路及茶果嶺隧道的海底泥和買回來的白泥)的混合比例,它們會呈現不同顏色和質感。現場所見,成分是100%的安達臣道工程泥土似未能黏合成形,但梁康勤補充,它在同一溫度下,因熔點較低,故此亮身而質感粗糙。
30多條配方,既要考量胎跟釉能否「做朋友」,又要觀察做出來的陶瓷是否吸水。當胎和釉的膨脹系數不一,釉就無法正常依附在胎上,「你當這個泥是一個穿中碼衫的人,但他穿一件加細碼,那麼它就會扯爆這件衫;反過來如果它是穿中碼,但這個釉是加大碼,這個釉會飛出來,連上都上不到」。梁康勤在架上掏出穿錯加細碼衫的「失敗之作」,釉斷斷續續依附胎上,看起來像液體乾掉未清,不過亦有藝術家利用這種特性來創作。
至於陶瓷吸水與否,視乎結構是否足夠收縮,也是所謂做得夠不夠「熟」。梁康勤抹了一點水在一塊陶瓷上,水並沒被吸收,會跣水代表做得夠熟,例如食用器皿就需要夠熟的陶瓷。他們用西貢泥做的第一個產品是燭台,第一代燭台正因為做得不夠熟,蠟從陶瓷座流出來,「改良後密好多」。文首提及月球狀陶瓷也是燭台,它的素胎先用石膏模成形,再放入窰裏燒製,然後打磨、上釉,最後才放入蠟燭。這類型商務委託訂單給予他們資源去研究物料,也在經濟上平衡其他研究項目。
成本難比淘寶貨 仍處試驗階段
去年西貢海藝術節,他們就地取材,取糧船灣的泥土燒成菱形磁磚,在糧船灣沙橋村村公所其中一面砌成磚牆。梁康勤提到曾有公司查詢磁磚價格,但聽到報價後便打退堂鼓。她解釋,磁磚用兩個半月人手趕工而成,因前期準備工夫和時間成本多,導致成本頗高,「當淘寶每一塊(磚)是兩元的時候,我們連泥都要自己去處理,我們怎樣做到兩元一塊呢?」儘管未至於兩元一塊,但她希望日後至少一般人負擔得起。前年於港深城市\建築雙城雙年展(香港),梁康勤和當時拍檔梁樂鈞,連同兩名幫手,花了6晚時間,從晚上7時到凌晨2時,用本地泥製成的夯土砌了一張長櫈。梁康勤坦言,因雙年展的契機,才有機會製造大型作品,「其實一些公共空間可以做這些椅子,讓人坐下。一個清潔姐姐也問『可不可以不拆?』我也想不拆,因為拆得很辛苦」。
無論成本或用途,以香港泥為產品設計仍在試驗階段。訪問結束前趁林曦悅休息,問他參與這個項目的原因。他本身修讀建築設計,說覺得落手落腳做,比起在大型建築公司工作更有趣,「在公司做,每天都是看電腦,撳撳撳撳撳」。在這一刻,揼揼揼揼揼、磨磨磨磨磨,比撳撳撳撳撳來得更實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