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明報專訊】近日再有關於精神健康的悲劇重演,涉及學生,也有成人。精神健康諮詢委員會已成立近7年,委員會以「陪我講Shall We Talk」為題,普及大眾精神健康知識,亦推出新形式的服務,有一定進展,但是否能讓有需要的市民,願意不忌諱赤裸、不怕講?The New Normal Charity Hong Kong(新常態慈善(香港),下稱TNN)團隊真的如《Shall We Talk》歌詞般,寄望心聲可有療效,定期聚會不設門檻,參加者遇上各種疑難都可以分享,甚至一起哭;若有意,參加者也可以變主持,讓更多人不用孤獨看月光照地堂。
小組細分不同主題 以自身經歷互助
TNN源自英國,由英籍女生郝潔思(Jessica Hulton)傳入香港,創辦分會。目前,TNN香港分會正在組織超過10個朋輩支援小組(peer support group,下稱小組)。朋輩支援不是新鮮事物,這種人們運用自身經驗、互相幫助的精神健康服務模式,本地不同社福機構都有提供。可是,機構的免費朋輩支援服務,主題要不是太廣泛,就是太專門,總有未能涵蓋的範疇。TNN的小組由超過60個義工和成員營運,未獲大筆資助,但小規模經營亦有靈活優勢:除大類普通組,也按需要分拆專門組別,如有關於家庭、感情、壓力、過勞、失業與就業困難、親人去世、男士、癌症和LGBTQ+等。
Jessica正職從事跨國企業銷售,疫情期間駐美國,得知在英國的父親患病,時日無多,她回鄉照料家人。沒多久,父親去世,Jessica被痛苦纏繞,卻無人可以傾訴——更要幫助同樣悲傷的母親渡過難關。跟TNN香港的營運模式一樣,TNN在英國一直主要使用社交平台宣傳,Jessica看到身兼理髮師的TNN創辦人Benjamin May在Instagram上分享,自己成立了一個「dead dad club(父親去世互助小組)」,邀請各地有相同經歷的人線上參與,於是Jessica隔着熒幕,找到救贖。
TNN的成立是一次偶然。2015年,Benjamin為TNN另一創辦人Jack Baxter理髮時,得知對方同樣失去了父親。傾談過後,他們開設Instagram帳號,成立TNN,並找到社區中心為聚會點,後來轉為線上形式,如滾雪球般,參與者愈來愈多。Jessica說,參與TNN小組前,她在英國無法及時得到公營醫療協助,「相信香港也差不多,除非(公營醫療系統)認為你面臨重大精神危機(crisis),否則你要等9個月到一年」。
「在小組與其他有相同經歷的人見面、談話,已經很有幫助。」Jessica補充。「人們通常根本沒有足夠時間和機會處理喪親的傷痛,可能請幾天假處理後事和平復心情,然後馬上就要繼續上班。」雖然這種痛會隨時間變淡,但不會消失,喪親者難以啟齒,怕被嫌麻煩,或軟弱;壓力積聚,可釀成心病。
Jessica在2021年因工作緣故搬來香港,持續參與TNN線上聚會,亦開始找本地的服務。可是,她找不到適合自己的小組;近似的小組有些需要輪候,有一些只協助親人剛離世的喪親者。「我跟不同慈善團體的朋友談過,不如我自己成立一個小組如何?他們都很支持,叫我放膽去做。」
從喪親小組開始
但她不諳廣東話,亦看不懂中文,要怎樣在這裏辦朋輩支援?就如Benjamin與Jack在理髮店碰見,Jessica也與現在為TNN香港分會影響力總監的方曉晴(Désirée)在健身房相識。短暫交流想法後,本身從事倡議組織傳訊工作的Désirée決定落手參與,實現Jessica當時的計劃雛形。
在香港長大、曾在英國留學的Désirée笑說:「我那時問她,你一個白人,可以怎樣號召人來?她很誠懇,聽我建議。我覺得在整個籌劃過程中,自己也被賦權(empower)。」她們找到灣仔、堅尼地城的The Hive共享辦公室和佐敦逸東酒店,作為小組場地。2022年初,TNN香港的第一次喪親小組「Good Grief」已有19個參加者。Jessica憶述參與者年紀橫跨18到60歲,處於不同的喪親階段。
小組主持 積極聽,不教導
「好多慈善團體支持我們組織的小組,他們本身專注的範疇可能是倡議或研究,不是前線服務,或要服務不同人群。我不會說誰的服務更好,因為精神健康在不同層次和範疇都要做。」Jessica認為,TNN香港是在填補精神健康服務的缺口。
Désirée和後來加入團隊的香港人,提供的建議之一,是用「食字(諧音字)」命名以廣東話進行的小組,如「好心程」、「男港出口」和「感同心受」,一貫社福團體傳統。與英國本部不同,TNN香港的大部分活動在線下進行。Jessica說這是考慮到香港居住空間較小,缺少私隱,例如她與人合租,「如果我在家參加線上小組,室友會聽到,不太好」。
成效如何?Jessica說,每次小組都有約10人出席,回饋正面。記者曾參與過一次TNN小組,參加者背景各異,面對不同程度的疾病或照顧親人的壓力。訴說生活、命運逼人時,有人哭了出來,亦有人眼泛淚光,毫不保留地交換心聲,難以想像大家本是陌生人。
也有不少人參與幾次小組後,說自己想受訓成為主持。目前,TNN香港會為有意且適合受訓的義工,提供20小時輔導技巧培訓,完成培訓後方可成為小組的主持,以維持「會議協議」。
什麼是「會議協議」?「我們要確保小組對參與者包容和友善。」Jessica說,協議包括不用教導的語氣,嘗試幫人解決問題。「人們來這裏,不是為了接受專業輔導,而是為了與有相似經歷的人談天,感到自己被認可(validated)。大家有不同背景和價值觀,可以分享自己是如何過渡,讓人參考,但不一定適用於他人。」另外,參與者也不可在小組外透露小組中聽到的私隱。「人們願意來,就是因為想分享平日難在其他地方講的心聲,我們一定要保障他們可以安全、安心地分享。」
Jessica曾接受專業人士的輔導,但認為朋輩支援小組同樣不可或缺。即使是專業的輔導員,也未必有與受輔導者相似的經歷。「有時我會懷疑,輔導員是不是真的明白我。」有輔導員資格、為TNN主持小組和培訓主持的林偉欣(Charlotte)則說,主持小組涉及輔導技巧,如積極聆聽(active listening)和同理心溝通(empathic communication),但目的不是專業輔導。「做輔導員時,我的角色是給受輔導者建議;但在主持小組時,我的角色不會主導,而是維持空間安全,讓人願意去講,鼓勵(facilitate)人分享,不會覺得無人明白自己。」理想的結果,是主持和參與者,以及不同參與者之間都在同行。
Charlotte在10年前曾面對親人去世,當時她只是20歲出頭。「我大多數朋友沒有經歷過至親去世,我似乎是全世界唯一一個如此痛苦的人。但我參加小組後,遇到更年輕、更老,在不同階段面對喪親哀傷的人,覺得不再孤獨了。」她認為,人們是自己人生的專家,若有機會與人討論,便會有更清澈的視野,知道該怎麼面對問題,然而社會過往沒有足夠鼓勵人們將疑難講出口。
Désirée補充,精神健康不是「在傷口上貼膠布」就可以。「從另一角度看,香港人很多時候太懂得解決問題,卻把內心感受擺到一邊。其實這些感受都是正當的,我們希望大家不要看不起它們,有機會講出來。」
不止是個人健康服務 盼社會相互理解
「要在香港把情緒問題講出口特別難。你想想,我們有多常用廣東話說自己很depressed(抑鬱)?」Désirée說,讓不同人習慣表達,是精神健康的重要一步。廣東話小組「好心程」是由她和Charlotte發起,歡迎任何有疑難的人前來。「我們從這個廣義的小組開始,在其中物色適合分拆為獨立小組的主題。」這些專門小組,是根據TNN成員過往主持的經驗劃分,如有人訴說離婚、失戀、失業、患病和照顧者壓力。未來TNN還想成立更多類型的小組,但要先確保有足夠人力應付。
TNN香港的小組主題類別比英國本部多,後者只有喪親支援小組。Jessica說團隊在香港未遇到特別大的難關,但曾不斷檢討小組的主題設定。本來,TNN的離異傷痛小組只限女性參與,有男士誤會前來。「好有趣,我們發現其實大家不介意,於是這個小組變成男女皆可參與。」
Charlotte說香港男士常常「積咗好多嘢喺心入面」,要養家,又被認為要堅強,其實他們也需要支援。Désirée記得一次小組中,一名中年男士聽到年輕男士分享傷痛後,十分感動,他說:「我以為這些事情男人是不可以表露的。」他試着分享,久違地放下心頭石。TNN最近為男士設「男港出口」小組,現時參與TNN輔導技巧培訓的男士,比女生還要多。
另邊廂,已主持數十次小組的TNN義工和成員,持續鍛煉內心和學習同理心。Jessica形容要在同一房間內,讓十幾個不同國籍的參加者願意開放自己,是超級困難的事,但也是難得的機會。她說每次讓住港島和九龍西以外的人來參加小組都不太好意思;若有場地,團隊也想到新界開組,希望香港能處處有小組。
Désirée眼中,TNN在做的不止是個人健康服務,亦是讓社會共融的工作。當TNN參與者懂得分享,親友也受鼓舞,社會願意相互理解,精神和情緒問題便不會是孤獨探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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