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明報專訊】沒有冷氣,沒有舞室全身鏡,3個共融舞團的9名舞者,在濕熱夏天於JCCAC賽馬會創意藝術中心公共空間排舞。有的舞者把輪椅融入舞姿,也有的因不同身體特質,肢體特別柔軟。身心障礙此時不是限制,而是舞蹈的特點,流個不停的汗水連結眾人。社區文化發展中心(CCCD)共生舞團導師卞偉東鼓勵舞者透過身體,把感受在下月共融舞蹈節跟觀眾分享。表演和復康,他們不要二選一,可以全部都要。
背景
項目:第二届香港國際共融舞蹈節JCCAC演出
目的:讓各種身心障礙者成為舞者,自主創作舞蹈
人物:共生舞團、東華三院愛不同藝術、聖雅各福群會復康服務心飛舞團
不會「錯」的舞
追求動作百分百標準的芭蕾是舞蹈,四肢誇張扭曲或妖魅伸展的voguing也是舞蹈。當代舞蹈類型光譜變闊,但輪椅人士、自閉症及唐氏綜合症人士等身心障礙者,仍難參與主流舞種。是否一句「咁都冇辦法」,就可以將殘障社群排諸在舞蹈外?
已在今年退休的CCCD創辦人莫昭如(阿莫)認為不是,去年他辦第一屆香港國際共融舞蹈節(下稱:舞蹈節)前,用網上翻譯器DeepL將「Art with the Disabled」、「Art for the Disabled」、「Art by the Disabled」和「Art of the Disabled」幾個字從英轉中,發現結果幾乎一模一樣,中文形容殘疾人藝術的詞彙不夠多。比起殘疾人士「的」(by、of),和「為了」(for)殘疾人士的藝術,他覺得「與」(with)殘疾人一起創作的藝術最理想,這也是兩屆舞蹈節的目標。
共生舞團今次派出3名輪椅舞者參演,舞團導師卞偉東(Danny)說自己負責的表演節目,主題暫定為「我們的遊樂場」,除了輪椅舞者,還有3名心飛舞團的智力障礙舞者,和3名愛不同藝術的舞者參加。3個舞團的舞者只見過數次,仍有點陌生,Danny帶頭示範自我介紹:「我~叫~Danny!」他臂展伸到最長、最高,再凌空向外畫個半圓。其他舞者跟着配合身體介紹自己,有的用手舞出蛇的扭動姿態,有的揈手似風吹動樹葉,還有的點頭、大鞠躬再站起來,或者只是坐在輪椅上好似拿着麥克風般說話,Danny說也很好。
無標準姿勢的即興舞蹈
「大家記住,老師畀嘅只係建議。如果覺得唔適合,唔緊要,自己隨便發揮,唔好妨礙其他人,大家都投入就得。」Danny再根據剛剛的自我介紹,邀請舞者做多個延伸舞姿。有人好似游蛙泳般揮動雙臂,也有人作吃雪糕動作,Danny用這點延伸:「不如我哋再做一個動作,表達食到好好食嘅食物?」舞者於是有的聞到「香味」、刮「薯仔」、篤「魚蛋」和飲「汽水」。這套叫「舞動所能(DanceAbility)」的即興舞蹈方法,不像芭蕾般要求舞者蹲身、抬腿數萬次,做出完美的指定姿勢,而是自由度大,讓多種身心障礙者都可投入其中。衡量舞蹈水準的準則從標準姿勢,變成舞者夠不夠投入和有多開放自己,可有不同演繹。
表演節目將細分為5組,暫時由「雕塑」和「欣賞」動作為主軸。原來剛剛看似無厘頭的環節,都是為表演熱身。舞者繼續擺動四肢,「留意自己哪個位置最想郁」,按Danny提示,把手臂和兩腿伸直至最「長」、最「尖」,全身扭動得最「圓」,「好似螺絲咁旋轉都得!」然後慢慢靜止,變成形態各異的「雕塑」般;大家再望望其他人,感受自己和他人的姿態。「欣賞」也要用到全身,把身體扭動、彎曲,像配匙機,「掃描」其他舞者的「雕塑」模貌。
透過舞蹈復康 自主建立健康生活
《千與千尋》片尾曲《いつも何度でも》(中譯:《永遠同在》)響起,舞者自發分成2、3或4人一組,互相欣賞或被欣賞。歌詞提及「呼喚着的心靈深處的某個地方/總是想做個激動人心的夢」,要讓身心障礙者願意活動身體、用身體表達、跟着音樂活動、與人互動……導師花了多少時間和心血,才能做到?東華三院愛不同藝術活動幹事呂以儀(Maxica)說:「一開始,他們其實會自我懷疑:我唔得㗎、點做呀、我唔識㗎喎。導師唔可以就咁就放棄,一定要鼓勵他們,否則他們就沒有機會開放自己。」
今次最資深的舞者阿蘇已學舞近20年,參加CCCD的工作坊時已是輪椅使用者。「未試過3隊(舞團)一齊合作,好開心。」跳舞讓他放鬆,帶來歡樂。阿明跳了10年,剛開始時有點害羞,但很快便克服,他享受在舞台跳舞。跳舞4年的阿民就說最喜歡能夠伸展和輕快的舞蹈,仍在學習克服表演時緊張。
Maxica說,很多身心障礙者未有足夠機會做運動,若情况持續,身體會變差。她和團隊希望開發身心障礙者的身體機能,如往常只用右手,就在跳舞時鼓勵他們多動左手。不少身心障礙者因行動或溝通不便,長時間待在家中或院舍,孤獨和自卑感叢生,學會共融舞後,他們發現自己有能力站在人前表演,看見自我價值。
東華三院愛不同藝術高級藝術發展主任伍沛茵(Yan)認為,舞蹈有兩大內涵,一是訓練特定動作,二是自我表達;共融舞常用後者切入,帶領身心障礙者藉音樂聯想,「就算身體未必郁得好勁,在腦中都會有想像,你點可以話呢啲唔係受跳舞影響?」誘發他們在自己能力範圍內多活動身體,自主建立健康生活,社會不用「幫助」他們那麼多,是共融藝術的最終目標。
但作為表演,共融舞的觀賞性足夠嗎?Maxica回應道,當觀眾體會舞者身心狀况,看到他們享受跳舞,在台上展示自己的身姿,很自然會被感動。當然,舞蹈仍有一定規則,如不能突然衝下舞台、弄傷自己或他人。千萬不可看小他們,記者見舞者Vincent在上述「雕塑」舞蹈中叉開雙腿,近乎劈腿,大多數人未及他身軀柔軟。他亦是表演的編舞師,畫好一張張編舞站位圖,跟Danny分析怎樣的流程編排最好。Maxica覺得這些舞者有一定能力,只是要有人創造機會,讓他們展示。
新的美學觀
「就好似帕奧網球項目,規則允許球在賽場上落地兩次,切合選手需要。」Danny認為共融舞提出新的美學觀,雖然不講求速度和標準,觀眾同樣可以在觀賞舞者對「長」、「尖」、「圓」的演繹時被他們打動。舞者之間的默契、非平常但自然的身體擺動,都具一定難度,尤其今次表演涉及有不同類型的身心障礙舞者。Maxica有時更會對學員提出挑戰,如一起蒙眼跳舞,讓他們更好掌握距離感。新學員Ian開始時害怕、不敢嘗試,鼓勵下挑戰成功,說「I can do it」,甚至要求再練,做到最好。「學舞過程中,當然有復康療效,但如果可以把學習成果擺在舞台上,讓更多人欣賞,佢哋會有更大滿足。」
界線流動 反思「同與不同」
幾個導師認為身心障礙者與其他人不同的是身體和心理上的特定限制,但彼時限制,此時是優勢——他們可做出美妙動作,舞蹈同樣美麗。共融舞者的肌肉不一定無力,筋骨可能比常人更軟,輪椅的運用方式更是常人沒有的經驗。舞者毋須如常見論調般「克服」殘疾特質,而是把這些特質融入舞蹈。
其實,很多人都曾有不同程度的身心障礙,如人在鼻塞時會失去五感中的嗅覺,年老後面對身體的衰退亦是必經之路。共融舞的吸引力,在於讓有不同能力的每個人,反思「同與不同」的流動界線,觀眾毋須帶着憐憫眼光,可投入反思自身。被共融舞「幫助」的,不止有舞者。Maxica說,有觀眾看過以往舞團的表演後,被共融舞者感染,決定開始做運動。
阿莫說殘疾藝術(Disability Art),本身是獨特的藝術形式(art form),身心障礙者在這種形式上自有優勢。去年他邀請獨立創作人俞若玫在舞蹈節論壇討論,俞若玫指幾場工作坊不足以讓共融舞等社區藝術發揮效果。今次舞蹈節表演,不是幾次工作坊的訓練成果,而是3個舞團各自耕耘數年後的新嘗試,罕有地讓輪椅和非輪椅舞者共同參與。
阿莫去年在論壇後,曾撰文認同香港各界未夠重視共融藝術,整體身心障礙者的社會資源亦不足。場地、資金稀缺,從記者採訪的排練環節,沒有專業練舞室就可看出。阿莫跟俞若玫都有個願望,期待更多藝術家放下優越身段,推動社會改變,改善資源不公。如果更多人願意花時間,到場觀賞共融舞,長遠支持他們將創作變成職業,共融舞會有表演和復康外的第三個面向——是邊跳邊充權的手舞足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