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明報專訊】詩人瘂弦離世翌日,我趕到學校圖書館借他的詩論集《記哈客詩想》,途中一直擔心被誰搶先借走。然而我多慮了,連代表作《瘂弦詩集》也靜立在書架上。我先是安心,卻又有點難過——莫非年輕讀者都對他不好奇了?他那些迷人的句法,只能輾轉從流行曲〈老派約會之必要〉的歌名中再生嗎?我不信。
肯定之必要,重讀之必要,認認真真看一個詩人走過之必要。
火花只要迸發,不必完成
不過,最懷疑瘂弦詩歌價值的,就是作者自己。我讀《瘂弦回憶錄》,發現他好少談及自己的創作,往往輕輕帶過,寧願大談他接觸過的文人。他說:「不是我重要,是我認識的人重要」。如此胸懷,我欣賞,卻不禁為他自己叫屈。瘂弦回顧寫詩,總是充滿遺憾,甚至在《瘂弦回憶錄》自序中沉痛地說,晚年覺得「世界上最大的悲劇,其實是沒有完成自己」。他認為詩友商禽和周夢蝶都完成了,他沒有。紀錄片《如歌的行板》中,瘂弦提起自己對女兒說過,爸爸的人生和文學都失敗了。女兒的回應很動人:「沒有什麼比失敗的人生更像詩了。」
不過,瘂弦的文學真的失敗了嗎?
瘂弦斷定自己「失敗」或「沒有完成」,顯然因為太早停筆了。跟他在文學史上地位相若的台灣詩人,往往寫得更久,累積更厚。瘂弦從1953寫到1965年,最終結集87首詩。從《苦苓林的一夜》、《瘂弦詩抄》、《深淵》、《瘂弦自選集》到《瘂弦詩集》,實際上是同一本詩集的變奏。《瘂弦詩集》序中說:「人生朝露,藝術千秋,世界上唯一能對抗時間的,對我說來,大概只有詩了。可是這麼一本薄薄的小冊了,如何能抗拒洶湧而來的時間潮水?」我倒是喜歡這小冊不太厚——其他人的詩全集,通常太重,不像這書那樣便於外攜,而《瘂弦詩集》正是我唯一在車上讀完的詩全集。我有時候甚至慶幸,瘂弦沒有一直寫下去,所以不會破壞高峰期建立的美好印象——鄭愁予晚年發表了〈歡送龍年〉,我一讀大驚,至今仍後悔手癢按進了那網頁。
當然,我跟其他詩迷都好奇瘂弦當年為何停筆。紀錄片《如歌的行板》中,詩友丁文智追問,你怎麼在高峰期說不寫就不寫?還鄭重地強調:「希望你能回覆這個問題。」鏡頭卻旋即撤換到下一個場景去。瘂弦當時回覆了嗎,抑或一笑帶過?不知道。電影上映翌年,瘂弦為回憶錄寫序,毫不客氣地反問:「停筆就是停筆,不寫就是不寫,哪有什麼理由?」瘂弦當年停筆的原因,永遠成謎;至於他後來為何沒有重拾詩筆,我們倒是不必想得太複雜,《瘂弦詩集》序文早就說得夠坦白了:「思想鈍了、筆銹了、時代更易、風潮止息,再鼓起勇氣寫詩,恐怕也抓不回甚麼了。」睡火山睡得太久,真的不容易醒來——我半年無詩,已經開始擔心永遠寫不出來了。追問枯枝為何不開花,可能是殘忍的。
詩人突然停筆,並不罕見,但像瘂弦那樣在停筆後長期從事文學編務的要職,卻是異數。他跟洛夫、張默一起創立《創世紀詩刊》後,自己先後擔任《幼獅文藝》、《聯合報》副刊主編多年,熱心扶掖了不少後進,從未遠離詩——這會不會反而令他難以擺脫在創作上「沒有完成自己」的失敗感?瘂弦在回憶錄自序中提到,多次有人在街上大聲叫住他:王主編,你的一番話影響了我一生!這麼溫馨的場面,瘂弦的感想卻是:「我鼓勵別人行,鼓勵自己不行,一直上不去。」然後便慨嘆「沒有完成自己」了。
不過,怎樣才算是完成了呢?人生朝露,再長的寫作生命,最終也要被死神打斷,就留給別人寫下去吧。人生豈能無憾,但仍要記住瞬間迸發的火花。
如歌,不是齊刷刷的軍操
那麼就來重讀《瘂弦詩集》吧。這兩天我把它從頭到尾讀了一遍——閱讀可不夠,還要用粵語大聲讀給自己聽。瘂弦這筆名來自作者在軍營拉二胡的經驗,而他的詩也寫得像歌,即使我讀得結結巴巴(誰叫我跟他筆下的異國人名不熟呢),仍能聽到節奏潮起潮落。我以前教寫詩,發現不少學生都以為呆板的重複就是詩的音樂了,幸好還有瘂弦,令人一聽就明白重複不難,好玩的是重複中的變化,名作〈如歌的行板〉正是最佳例子。李維菁的《老派約會之必要》,以及黃偉文為張天賦填詞和應的同名歌曲,題目借用了〈如歌的行板〉中的「……之必要」。瘂弦沒有用這句式來起題,而是把它當成神秘的回音:
溫柔之必要
肯定之必要
一點點酒和木樨花之必要
正正經經看一名女子走過之必要
君非海明威此一起碼認識之必要
歐戰,雨,加農砲,天氣與紅十字會之必要
散步之必要
溜狗之必要
薄荷茶之必要
每晚七點鐘自證券交易所彼端
草一般飄起來的謠言之必要。旋轉玻璃門
之必要。盤尼西林之必要。暗殺之必要。晚報之必要
穿法蘭絨長褲之必要。馬票之必要
姑母遺產繼承之必要
陽臺、海、微笑之必要
懶洋洋之必要
而既被目為一條河總得繼續流下去的
世界老這樣總這樣:——
觀音在遠遠的山上
罌粟在罌粟的田裏
先讓腦袋歇歇,當作歌來聽吧。第一段,幾乎每一行都以「之必要」收結,然而重複中總有變化。頭兩行是結構相同的五字短句,斬釘截鐵,迅速建立了聲音的秩序,第三行卻把句子大幅拉長,「之必要」遲遲不來,令讀者的耳朵更加期待。第四五行繼續拉長,而第六行由多個並列的名詞組成,綿長中蘊含細碎的停頓。第七八行回到一開始的五字節奏,接着又打破了。令人錯愕的是,段尾的詩行是未完成的長句,於是「之必要」的回音也延擱到下一段去——然而第二段首行的「之必要」居然不在行末,而在行中。同一行接着還放了另一個未完的句子,於是「之必要」在第二行劈頭就出現了。「之必要」兩次在錯位出現後,詩人為回音加速,在同一行裏緊湊地佈置了四個「之必要」(可惜紀錄片《如歌的行板》用字幕展示這詩時,把這一行斬成幾行,就把節奏拉鬆了)。下一行減為兩個,接着三行又回到「之必要」只會在行末出現的聲音秩序。
當讀者的耳朵認定了「之必要」必將再響,第三段卻完全甩開了這句式,換成別的複疊,例如第二行緊連的「老這樣總這樣」,還有第三四行類近對偶的句式——對了,第一段頭兩行不就是對偶句嗎?瘂弦埋伏的複疊,總是出人意表卻又理所當然,彷彿最厲害的鬼片,你明知道鬼要再出現了,再出現了,但她總是一次次在你想不到的瞬間撲出——嘩!
若嫌我這樣分析節奏太囉唆,請直接把詩讀一遍吧,但要讀出聲音,因為耳朵總比你想像中更聰明。
「……之必要」的句式擺明彆扭,為什麼不索性寫成「一定要……」之類呢?說「一定要正正經經看一名女子走過」不是比「正正經經看一名女子走過之必要」流暢自然嗎?也許押尾的回音更令人期待,而且連串的「……之必要」屬於名詞短語,不是完整的句子,令人一直感到卡卡的,直至第三段突然讀到完整的主謂句「而既被目為一條河總得繼續流下去的/世界老這樣總這樣」,便在驚奇中感到安心了。
再看看這詩的內容吧。一開始的「溫柔之必要/肯定之必要」,看似是所有人的基本需要,「一點點酒和木樨花之必要」卻不一定了(我剛好是個不太會喝酒的廢物),更像是某些人的生活小情趣。還有「溜狗」、「薄荷茶」、「穿法蘭絨長褲」、「姑母遺產繼承」、「陽臺」等等,肯定不是所有人的「必要」,頂多是某些階級的日常,或另一些階級的欲望而已(快點送我陽臺,快!)。另一方面,「加農砲」、「每晚七點鐘自證券交易所彼端/草一般飄起來的謠言」、「暗殺」不是殺人便是誤人,一般來說都不是好東西,怎麼還說是「必要」呢?瘂弦大概要呈現世界的複雜矛盾,所以說「加農砲」和「暗殺」是必要,「紅十字會」和「盤尼西林」也是必要。
一個句式,萬象世界
詩人刻意混淆基本需要、欲望以至不得不發生的醜惡現實,用同一句式剪接下來,世間萬象之間的糾纏與對照便更強烈了。結合內容來看,那些在重複中變幻的節奏,不是催眠,是諷刺,是嘆息。
第二段以「懶洋洋之必要」作結,「洋洋」的水意正好接上第三段的「而既被目為一條河總得繼續流下去的」。後者實際上由「而既被目為一條河」和「總得繼續流下去的」兩句組成,詩人不以逗號或分行打斷,併成一句,更有長河湧動之勢;而這行詩以「的」字作結,接上下一行的「世界老這樣總這樣」,便有欲斷未斷的節奏緊張感。善與惡、各種需要或欲望的糾纏不會結束,瘂弦說「老這樣」還不夠,而要說「老這樣總這樣」,更添嘆息的語氣。最後兩行大可寫成對偶句,瘂弦卻叫它們稍稍錯開:「觀音在遠遠的山上/罌粟在罌粟的田裏」。聖與俗,一遠一近,彷彿平衡宇宙。「罌粟在罌粟的田裏」近乎廢話,卻又以重複暗示了,這世界,不得不如此。
這兩句詩太迷人,仿作者無數,例如我觀黑白電影《智齒》後所寫的〈至此〉結尾:「千手觀音在高高的垃圾山上/黑白在如來的五指下」。大馬詩人假牙則什麼也不加,索性把瘂弦原句刪併成「觀音在罌粟的田裡」,調皮地命名為〈難為情〉。
致敬之必要,惡搞之必要,正正經經或不正經地回看一個詩人走過之必要。
只留下一本詩集
我本來打算漫談瘂弦詩中的不同元素,沒想到才分析了一首詩,便逼近字數上限了,連他的詩歌音樂性也沒有談完。本文也是「沒有完成自己」吧,但我並不遺憾,因為這不就反映了他那「沒有完成」的創作生命,光是一首名作就夠豐富了?我想起瘂弦的早期詩作〈秋歌——給暖暖〉,頭三段寫秋天的變化和遺痕,然後引入最後兩段:
秋天,秋天甚麼也沒留下
只留下一個暖暖
只留下一個暖暖
一切便都留下了
「只留下一個暖暖」本來似是遺憾,但延擱後立即重複,卻變成萬幸。瘂弦只留下87首詩,只留下一本薄薄的詩集——儘管他自己居然不知道,是的,一切便都留下了。〈如歌的行板〉中,「君非海明威此一起碼認識之必要」顯然是詩人的自嘲,可惜我來不及狠狠反駁他:「君乃瘂弦此一起碼認識之必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