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明報專訊】之前的8篇訪問屬編劇個案分享,來到最後兩篇,希望能為「編劇」及「創作」這兩大題目作一些總結。打響頭炮的,是重量級導演杜琪峯:他在訪問中多次談及創作與時代的關係、他對電影的追求,還回答了「靈感從何來」及「會否怕自己out」等電影創作者經常思考的課題,並主動談及他近日遇上的創作瓶頸(writer's block)——這恐怕是天下創作人都必須面對的難關。
問:為何繼續創作電影?創作有什麼意義?
杜:我繼續創作,是因為愈來愈覺得電影很深奧。我再不像當初那麼勇敢,以前可以犯很多錯,又或者用一些很實驗的方式去創作,但那個時期已經過去,現在要進入另一階段,所以要好肯定自己所想的是什麼、想創作出來的是什麼,慢慢變成偏向創作一些很純粹、作品式的電影。如果創作時還要面對別人給我的壓力,即指定要我拍什麼,就算我做得到,我也情願不做,因為這對我來說等於無進步,這是第一個層面。
第二個層面,就是如果創作下去,我追求什麼?從電影理念或創作世界的角度去討論,其實我知道得很微小,你愈看得多大導演的作品,你愈會發現每位都有許多很上乘、很成功的作品。我覺得我跟他們還有很大的距離,所以如果我身體上還能夠支持,我希望有可能可以拍到一些自己覺得滿意一點的電影。
我過去的電影,還沒去到自己認為很滿意的程度。我在很多訪問中說過,我還在不停exercise,還沒去到很sure自己要從作品中得到什麼、作品要反映、折射些什麼,還有很強烈的未滿足,簡單來說就是未夠歇斯底里。
問:創作是樂趣嗎?
杜:既然我可以在這行做了這麼多年,每部電影也有很不同的感受,每部總也有些樂趣。我拍電影很多時是即興多於想好了才去拍,這是我喜歡的方法,所以興致對我來說至關重要,如果沒有樂趣、沒有快樂,「踢我都唔郁」。也因如此,有些電影我可以十多日拍完,有些要拍幾年,但當中總有些樂趣。
問:創作痛苦嗎?
杜:創作向來都是痛苦的。如果每次創作都重複過去,那為何要創作?如果每次都要不同,要有多少不同?還有多少東西可以讓你找到不同?最重要的是,你今天的創作,自己覺得夠不夠fresh?要自問會不會很像《鎗火》(1999)?《PTU》(2003)?《我左眼見到鬼》(2002)?當然偶爾有些元素仍會與舊作相似,這很正常,因為我到底還是我,但我始終在電影創作上還有很強烈的追求。
創作是孤獨的,有時當你不停思考,無緣無故便會沒有了一天、一星期、一個月,它會這樣折磨你,這代表你被框住了。但當你走出這個框,又會被另一個框框着,又要再出走去。最後要看是時間贏還是你贏、框住你的框夠硬還是你夠硬,所以手頭上的電影我拍了兩天,然後便停了幾個月。因為我在懷疑自己,需要沉澱一下。我相信天才是不需要這樣的,但我不是天才,需要過濾很多的東西,才會想到一些東西出來。
問:如何克服創作瓶頸?
杜:沒有方法。目前投資給我拍戲的人不介意我用這樣的方法創作,沒有催我交出成品,已算很幸運。不過,這(要面對投資者)不應該是驅動創作人最重要的壓力或動力,而是作為創作人,我們如何從將創作想到很微細、對創作很執著中找到出路,那才是重點,但這些很難形容,要經歷過的人才會明白。我沒有方程式可以教你如何避開(創作瓶頸),因為它是無可避免的,但想不到與偷懶或「你冇料到」是幾件不同的事,不可將之混為一談,變成藉口。
問:說說你最嚴重的一次創作瓶頸。
杜:我想是現在。因為香港變了,有些事物我再也不相信。例如我想寫世界是美好的,但現在我不相信世界是這樣……這會令你去想未來的世界會變成怎樣?重視什麼價值?我們已經失去了本來重視的價值。有些人根本從頭到尾都沒有,又或只有他們自認為是價值的價值。
現在,你會覺得呼吸空間和想像空間也收窄了,我很不想適應這個時代,因為適應即是要投降。你勉強要花這樣生長,那就不是它的本質,不是它的本來面目,它不會再燦爛。
問:作品是否要跟時代相關?
杜:作品是要跟時代相關的,創作(例如靈感)則是跟生活相關,因為很多東西都是從生活的感染產生的。
作品要跟時代相關,是因為作品應有solution,即有主題、有vision、有你的視點或中心思想,即你的電影到底想講什麼。任何文學作品、畫作、音樂、歌劇,甚或只是一小段的舞蹈,都必然有它的中心思想,有創作者想表達的vision,令人在欣賞後,感受你想說的話,然後得出他們的結論;而他們相信這是因為你的作品而令他們受到薰陶,作品的價值就在這裏。
能夠透過作品影響到日後的工作者或觀眾,令他們有所改變,這是傳統電影和藝術崇尚的價值,也是我的追求。不過,我也不反對拍攝純粹娛樂的電影,不反對做商業電影,例如鄭保瑞的《九龍城寨之圍城》(2024),我絕對覺得是一流的商業片,雖然我不喜歡,但我覺得很「抵睇」,但它有否影響到我呢?沒有。分野就是這樣。我較喜歡阿瑞的《意外》,因為戲中的無常感很強。
問:你的靈感從何而來?可否借過去的作品舉例。
杜:通常是透過一件事物去表達你想講的信息。例如《黑社會》(2005),是以所謂的「society」去講有這麼多好人壞人,有這麼多事情發生,無奈地,都沒有用,因為人本身是壞的,我覺得人之初是性本惡的。
故事內容是講你做了黑社會大佬會怎樣,他做了又會怎樣,下面的人又會怎對待大佬,這些故事其實不止在黑社會內出現,在一間公司、一個國家也會這樣,你永遠掌握不到一樣最純潔的東西,但是開始的時候,大家也是就拿着這東西來作號召,例如講兄弟義氣,或最早的黑社會則是講反清復明,以國家為重。
現在很多人也聲稱以國家為重,其實都是為自己的利益,民主政制下的人是這樣,極權體制下的人也是,但有些是有箝制的,有些是沒有箝制的……當然,《黑社會》內還有很多含意,那都是我對那個時代的感受,所以我的作品最終都是基於時代去創作的。
如果我現在創作《黑社會3》,想法未必會與當年一樣,因為時代會給你很多東西,你活在這樣的時代裏,便會變出這樣的想法,變出所謂的主題、中心思想,這些永遠帶着我走。所以我創作時,是先定了這個思想,然後再加其他東西上去。
問:創作電影劇本時,最重要的元素是什麼?
杜:創作電影劇本,重點來來去去也是圍繞內容和形式。要先有主題,因為沒有主題是盲頭蒼蠅,什麼也可以放進去;有了主題,便為內容定了一個框。然後就是講誰的故事呢?這就是character。跟着就到setting,即故事在那裏發生?是辦公室?警局?還是士多?接着就是形式,就是你選擇什麼events、如何排列那些events。
所以我創作劇本前,第一件事就是想,我自己想寫什麼。很多時候,我開始時是這樣想,但寫下去會變成不是這樣,劇本會引伸出新想法,它會告訴你不是這樣的,或者你想的根本不正確,這不打緊。
當然,若文學作品讀得夠多,開始時想錯的機會將愈少,因為有些作家真的很厲害,我個人尤其喜歡魯迅,他有很多短篇作品也寫得很「絕」,例如《阿Q正傳》,他在笑那個時代的事物,反叛那個時代,這跟他的生活和成長有着很大的關聯……是時代給了他很多東西,然後他再將那個時代描繪出來。
問:怎樣寫好人物?
杜:要先反問自己為何會有這個人物/角色(角色可以不是人類,而是一隻狗)。劇本必須藉角色去表達創作人的vision、中心思想,所以所謂寫好角色,是角色必須要表達出你想講的思想,你亦必須要借角色去幫你將你想講的表達出來,又或透過角色在戲中的行為將之「行」出來。
要建立一個角色,要先明白「角色本色」與「角色塑造」的分別,要清楚這兩者是不同的……然後再反問自己(由這些「角色本色」及「角色塑造」組合而成的)這角色好不好看……總之,這個角色的生命是由你創造的,要令這角色在各方面達至一個平衡……其實還有很多可以談,這兒只是簡單說說。
(若想了解更多關於「角色本色」與「角色塑造」的理論,可參閱羅伯特‧麥基的著作《故事的解剖》)
問:會否擔心自己會「out」(過氣)?
杜:我不知道呢,但我確實看到有些導演是會out的。我會這樣想:有一日當我們都去到盡頭,即所謂不可以再進步,或者觀眾不再看你的作品,亦沒人再談論你等,這即是out吧?這其實並非我最介意的事。如果有天當所有人都不欣賞你,但你還沒有這樣的自覺,才是最壞的情况。
假如某類題材的電影,並不是我那杯茶,但就只有這類作品受歡迎,我的電影則沒人看,那便沒法子了。這不代表觀眾不對,只是不同時代,人會出現不同的傾向,這是我無法預測的……這是你「唔啱」個時代,不是時代「唔啱」你,是你「啱」的東西,不在這個時代之中……其實out不out不到你自己決定,但也不可以做鴕鳥假裝看不見,若然已變成這樣,便應let it be,那不是遺憾。真正的遺憾是,你可以做到的事情但你沒有做好甚或沒有嘗試去做。
問:游乃海及韋家輝是經常與你合作的編劇,你欣賞他們什麼?
杜:乃海相當盡心盡力,現在也會有他自己的看法。韋生的哲學感很好,也很靈活,他想做什麼也可以做得很準確。角色說謊可以有100種方法,韋生很快可以想出4、5款,兼且他的反向思維很好。
問:請給年輕編劇一些建議。
杜:我覺得他們要不停思考,還要找機會表現自己,即積極參與工作,不要乾等,因為時間不等人,在這行10年很快便過,應不停吸吸吸,當你吸收到一個點,便會一下點着你,讓你找到自己的位置,所以要不停去做。
工作時,報酬是必然的,但機遇才是最重要,所以一定要不停去做,才會碰到機遇。還要多欣賞各種如文字、電影、音樂的作品,因為電影包含的東西太多了,它有美術、音樂、拍攝,劇本則包含人性的一切,接着有technical、camera、後期製作等,最後還有剪接這很重要的一環。
總之,就是不要管合不合自己口味,不停看、做、看、做,這個導演請你工作你去做,完全不同風格的導演請你你又去做,「老虎都去睇睇」,不要將自己放在一個高位,因為你還年輕。做編劇時,不應只留意編劇的事宜,還要了解其他如美術及攝影等範疇可以如何幫助你寫劇本,因為電影是門綜合藝術。
問:如何有效地從別人的作品吸收創作知識?
杜:什麼也先看看。看完後,尤其初學編劇的導演或編劇,要在腦中由第一場開始,重溫每一場戲。如果是編劇,可將整個劇本寫出來,你便會了解到為何要這樣說故事,而且入面有很多畫面,你將來可以怎樣寫給導演?抄寫劇本會迫你這樣思考。
電影感是很特別的東西,這個畫面接那個畫面,會令你有完全不同的聯想,將之調前調後,也會有很大分別,所以你要好好思考,學習如何將內容連接。你要懶惰,你要看不起人,「你咪得咁囉」,除非你是天才,我是不會跟天才爭論的。
問:請推介一些編劇必看的作品。
杜:編劇要先很明白奇斯洛夫斯基的電影,他對我影響很大,而且他的拍攝永遠不複雜,但構思卻很複雜,他每一節所用的時間與音樂的配合,尤其他配合音樂的剪接也很漂亮,你明白這個導演,就會明白很多電影的事情。
第二位就是早期影響我很多的黑澤明,《天國與地獄》(1963)、《七俠四義》(1954)及《流芳頌》(1952)都是很好的作品,當然還有很多好導演,但這兩位令我感受最大。法蘭斯哥普拉、馬田史高西斯、沙治奧里昂也很厲害;森畢京柏也對我影響很大,可以看看他的《大丈夫》(1971),片中的處境只要去新界找一條村,便可以開工拍攝;黑澤明的《流芳頌》也是你找一間村屋就拍得到,先學習一些我們可以拍到的作品。
這些電影很多電影人都看過,我是在叫新一代的創作者去看看,因為它們全都在新一代的「射程範圍」內,不可以一提便提《教父》(1972)。而且,它們都是永垂不朽的作品,到今天再看我也覺得它們很厲害。
問:編劇是什麼?
杜:差不多是電影的靈魂,剩下的重要部分,則交由導演負責,但也是先由編劇給作品賦予靈魂,再由導演將作品講出來、做出來。導演的演繹可能會高過或低過編劇。
除非是像我們銀河映像那種邊拍邊寫的創作方法,否則在一般的情况下,始終是由編劇為作品在最初作出用不用、做不做、值不值得做等決定,所以作品是由編劇帶着出生的。銀河映像的方法則是將camera變成一支筆,不過沒有其他人用這方法,荷李活更會踢你走。
■答•杜琪峯
著名電影導演及監製,曾3次奪得「香港電影金像獎最佳導演」及「金馬獎最佳導演」
■問•李春暉
電影編劇,憑着與游乃海合編的劇本《命案》榮獲「第42屆香港電影金像獎最佳編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