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明報專訊】台灣作家朱嘉漢以小說《禮物》出道時,被駱以軍稱為新一代文壇小說怪物,以後設的形式交代4名台灣學生在法國的留學故事和他們集體創作的小說。其後,他以不同的台灣歷史人物為原型,陸續創作出《裡面的裡面》和《醉舟》,用小說去叩問人的記憶與遺忘。至於今年4月出版的長篇小說《金月蓮》,以阿金、月娥和惜蓮這3個人物為敘事主軸,串起一個關於幾代人的家族故事,也是最靠近作者的一本書。
「這個故事在我心裏蠻久了,它不是一個突然出現的東西。」問及《金月蓮》的創作契機時,朱嘉漢憶起大概是在2012、2013年期間。那段時間他開始創作小說,嘗試寫了3個短篇小說,而其中一篇就是《金月蓮》的雛形。不過,他又坦言那時候還不知道這個關於自身的家族故事該怎樣寫,只是把所有的材料塞到一篇短篇裏,自覺沒有寫得很好。於是,這個故事被他放進抽屜裏,等待時間的發酵。
直至《禮物》、《裡面的裡面》等小說相繼成書出版後,他覺得自己已經知道這個題材該怎樣寫,也具備了相應的小說技巧。於是,他在2020年的夏天開始執筆,將曾經的記憶材料重新編排,決意寫成一本人物命運彼此交連的長篇小說,取名《金月蓮》。
阿金的故事,失落的一代
阿金是《金月蓮》的開篇人物,他以遲暮的身影出現在讀者眼前,時而沉醉在昭和時代的歌曲裏,時而恍惚想起當兵的日子。他生於1921年,在日治時代的台灣長大,年輕時曾經參與二戰,是一名台籍日本兵。另一方面,阿金當兵前娶了阿琴做大房妻子,回來後遇上酒家女月娥,替她贖身,作自己的細姨,維持着一個充滿暗湧的複雜家庭。
朱嘉漢指出,小說角色阿金在現實生活中確實有一個作為參照的原型人物:「那就是我的外公,他與台灣前總統李登輝成長的年代相若。那時候日本正推行內地延長主義,努力想將台灣同化,所以我的外公懂日文,也曾經當過日本兵。」這是他對於外公的記憶。朱嘉漢雖記得外公的為人、形象,但亦僅限於此:「我從來沒有跟他住在一起,完全不知道我的外公住在怎麼樣的地方,每天生活是怎麼樣的,幾點起牀,吃什麼東西,然後又如何跟人互動。」
因此,朱嘉漢認為,回憶這件事其實很依賴想像力。為了讓阿金這個人物形象更加豐富飽滿,他不得不動用想像,構想一個年邁、重聽的老人日常是怎樣的。譬如第一章裏描寫了阿金的耳朵、光頭,寫他去日本料理店,喜歡吃生魚片等等。這是他掌握角色心靈的方法,就是要先從角色的生活做起。
把基本的生活細節建構好之後,下一步便是人物的內心。二戰後,日本撤台,國民政府抵台,政權易手。從戰場上回來的阿金,面對時代的更替,變得孤獨和沉默。朱嘉漢覺得這種情緒並非阿金獨有,「那個時代的人啦,總是會有一種失落感。即便成為了父親,那種威嚴或尊嚴突然就垮掉了,不知如何一對一地去教導小孩」。
小說中的阿金在35歲時成為父親。他在煙花柳巷之地遇見月娥,便決意替她贖身,並照顧兩個與他沒有血緣關係的女兒——惜蓮和翡翠。往後幾年,他和月娥也有了自己的孩子——祥雲和豐盛。4個孩子都喚他阿ちゃん。朱嘉漢補充,在日文中,小孩在喊父親的時候,會叫「お父ちゃん」,但有時候對於小孩來說,「お父ちゃん」太長了,叫着叫着便簡化,變成「阿ちゃん」。因此,在《金月蓮》中,「阿金」和「阿ちゃん」的名字會交替出現,接連的敘述聲音也較不一樣。這也是朱嘉漢的巧思安排:「叫他阿金的時候基本上是小說的敘述,叫『阿ちゃん』的時候則是我比較專注在寫某一(孩子)角色的視角看到的阿金,或是他們內心對阿金的喊話。」
雖然故事從阿金的視角展開,但女性角色及她們的聲音在整部長篇小說中佔據了舉足輕重的位置。當我們開始聊起《金月蓮》中的女性角色時,朱嘉漢先將話題繞遠一點,分享自身對大歷史與個人歷史的看法。他認為所謂的大歷史,其實都是以男性觀點為主。無論是東方還是西方的史學,女性的聲音幾乎都被忽視。但當我們回溯自己的個人家族歷史、詢問「我是怎樣而來」的時候,他發現「女性所下的決定或者是她們所過的生活其實是個關鍵」。
母親流傳的記憶
小說中的月娥被生母賣作新婦仔,卻被養父養母一家糟蹋,不願作養父的細姨,寧願賣身作酒家女。這是她人生的第一次選擇。為了女兒惜蓮,她又委身於阿金,這是她的第二次選擇。而當阿金生意失利,無法支撐兩個家庭、4個兒女時候,月娥決定復出做酒家女。即使一生命途多舛,她亦有為自己人生、家庭選擇的意志。而當往事如煙,兒女都長大的時候,月娥決定出家,誦讀佛經,超脫人生的苦痛。而作為月娥的長女,惜蓮把母親的苦痛都看在眼裏,謹守家族的記憶,並選擇將一切告知自己的兒子阿偉。
在訪問過程中,朱嘉漢第一次透露關於他名字的小故事。如今的名字是父親這邊的家族取的,但他聽外婆和阿姨說,她們原本想取名為「朱正偉」,也會稱呼他「阿偉」。然而,她們喊的方式很特別,是一個充滿情感的聲音,讓朱嘉漢倍感親切。於是,他悄悄地將一些個人情感藏在小說裏頭,如同惜蓮最後決定把一切的家族故事都讓阿偉知道,朱嘉漢也在訪問裏提過「《金月蓮》就是我母親帶給我的故事」。
不過,他覺得很多時候亞洲家族對於自己的故事都是閉口不說,或者收起來,而自己也曾一度猶豫過要不要把家族故事繼續傳下去,還是乾脆忘掉。然而,朱嘉漢覺得自己並非單純地把自己的家族故事說出來,「我覺得也在同時在說許許多多的家族,他們其實都有類似的狀况,雖然不一定是一模一樣的人世間的遭遇,但是,有一些情感的模式可能其實是相似的」。
至於為何選擇小說而不是非虛構形式,朱嘉漢表示,自己希望用小說來證明「小說有其必要的部分」。
藉小說凝聚流離失所的人
毫無疑問,《金月蓮》是關於記憶的。小說中,豐盛作為月娥最小的孩子,出生於1960年代,成長在台灣經濟起飛時期。即便如此,他的成長也絕非容易。在家庭上,他是阿金二房的孩子,隨母姓,又曾一度被大房的阿琴搶去,想收為養子。在成長上,他常常要跟着家人搬屋,棲居在暫時的空間,全家擠在一張眠牀,偶爾捱餓,或是躲避阿金的債主。那麼,作為這個家族的下一代,豐盛會擁有怎樣的記憶呢?
小說中是這樣寫的:「許多事都是阿姊跟阿兄說的,所以他有兩種記憶。前者是他真實的感受,後者是後來聽大人講才模糊辨認出的。前者光明而無憂,後者黑暗而無光。」這段截然不同的回憶,豐盛又會怎樣處理呢?朱嘉漢認為「他可能會選擇,不過,他不會去否定他小時候的記憶。以客觀來說,這的確不是一些光彩的事,但對於他來說很珍貴,我覺得《金月蓮》月娥的四個小孩其實都非常珍惜這些記憶」。
托爾斯泰(Leo Tolstoy)在《安妮.卡列尼娜》提過「幸福的家庭都是相似的,不幸的家庭各有各的不幸」(桂冠譯版)。朱嘉漢卻認為幸不幸福這件事無法輕易劃分,像豐盛在這樣一個不幸又複雜的家庭裏,其實也可以感覺到幸福感,譬如說去回看那些記憶的時候,也會感到幸福和甜蜜。
同時,《金月蓮》令朱嘉漢重新思考家的定義。他特別提到是枝裕和的電影《小偷家族》,裏面一群沒有血緣的人生活在一起,那是不是家?
「其實像豐盛他們這樣一個家族,遙遙不像家。在身分證上,父親不是父親,母親又太年輕,又是二房,非合法妻子,而且家庭裏有兩個孩子(惜蓮、翡翠)不是阿金親生的。整個家庭像是以血緣關係在維持着,但它本質上更像一架拼裝車。」及後,他又補充道:「我覺得它也像是台灣的一個隱喻。說不定可以藉着小說的形式把一群本來就流離失所的人聚在一起。我覺得自己的小說就是在處理這件事。」
小說語言貼近人物生活狀態
《金月蓮》的敘述語言以書面語加台語攙雜寫成,人物對話全用台語。與其說這是一種小說的語言策略,不如說是更貼近小說人物生活的狀態。在寫小說時,朱嘉漢對於語言有一個原則:「我希望我每一個故事都要以一個小說該有的語言去講小說。」
在《金月蓮》這一家人的生活之中,阿金接起電話、月娥對女兒惜蓮說話等等這些場景,講話自然而然就是這樣子,人物對話全用台語,只是還原人物生活的基本樣貌。至於行文中人物的內心獨白有時候也會穿插像「佇厝」(在家)、「阮兜」(我家/我們家)、「紅嬰仔」(嬰兒)等台語詞彙,朱嘉漢解釋到:「愈是內心獨白的部分,台語會愈多,因為要捕捉角色的狀態、角色的思考,採用台語會較為貼切。若回到客觀的場景敘述,就會用書面語。」
不過,儘管如此,還是難以盡善盡美,朱嘉漢坦白,自己講起台語時未必句句都標準,有時候也會發音錯誤,「雖然這是我個人的問題,但其實也是一種歷史痕迹。」(筆者按:國民政府抵台後,逐步推行「說國語運動」。到了1956年,台灣開始全面推行這運動,學校禁止台語。到了1980年解禁後,「說國語運動 」逐漸被擱置。1993年,台灣教育部宣布將母語教育列入中小學正式教學範疇,以選修方式學習閩南話及客家話。)
繼續虛構的意志
「一開始寫小說,是因為被小說打動。」2011年,朱嘉漢寫了一篇〈回歸的故事:西夏旅館〉書評,刊登在香港一份報章。那時候,他深深被駱以軍《西夏旅館》和《遣悲懷》的小說世界所吸引。自此之後,就開啟了他的文學創作之路。
從2018年的《禮物》到如今的《金月蓮》,6年時間,他的創作已擁有不同的小說路徑與風景。對於朱嘉漢來說,《禮物》裏所書寫的經驗是離台灣最遙遠的。然後,他的小說一步一步地往回走,走回台灣的歷史場景裏,如《裡面的裡面》和《醉舟》。而《金月蓮》是與朱嘉漢自身生命故事聯繫最深的一本書,他在書後的〈跋〉提到:「這本小說教會了我,原本需要有那麼巨大的,幾乎全然虛構的意志,才能容納起生命中經歷過的真實情感。」在訪問中,他亦坦言自己不得不把這本書寫好,才進入下一個階段。
如今筆墨已成,朱嘉漢繼續踏上書寫的旅程。這次,他將小說場景拉向越南,講述一個人在台灣、越南與中國東北三地之間命運流轉的故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