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明報專訊】「鮮浪潮」不獲藝術發展局資助,「影意志」於香港解散了,《港區國安法》生效後香港藝文圈不無關於政治形勢變化影響創作土壤的討論。風頭火勢下,9月底「ifva獨立短片及影像媒體節」宣布暫時停辦,即使主辦方電郵通知「尊貴朋友」時,優雅修辭「take a brief hiatus(暫停一會兒)」,亦難免令人聯想決定與ifva近年經歷的電檢事件有關。「Hiatus」是個多義詞,醫學上指「裂口」。坊間對ifva暫別的理解亦有多個難填補的裂口:有猜測遭政治壓力,有人說新任高層經營不善,也有指資源緊絀;主辦方則稱活動形式需要革新,然而說法未獲多少人信服。記者找到參賽者、前員工、評審,查核官方年報後提問,嘗試從模糊輪廓中找出中軸。
平靜中暗藏洶湧
「ifva獨立短片及影像媒體節」(下稱ifva)臨別前的第29屆,比第28屆平靜得多。第28屆有兩部入圍作品被電影、報刊及物品管理辦事處(下稱電檢處),根據《電影檢查條例》要求刪剪涉及社運的片段,導演拒絕配合,最終作品無法放映並角逐獎項;據公開組評審陳志華了解,第29屆該組所有「入圍作品」均順利通過電檢。
平靜之下卻有暗湧。記者追查發現,第29屆ifva最少有一份「參賽作品」無法通過電檢——公開組參賽作品《城市裏的光天化日》(下稱《城》),一度入選「評審推薦」名單,後因整份作品無法通過電檢,被主辦方撤選。另最少一份入圍作品被電檢處要求刪剪——公開組參賽作品From the Void of Time(下稱From)。
《城》的導演是陳卓斯,今次是她首次就上述遭遇接受媒體訪問。她說ifva停辦可惜,但希望更多人看清以「獨立精神」聞名的ifva,來到第29個年頭,已經不再獨立。《城》以閉路電視畫面為媒介,呈現陳卓斯對母校城大的定點紀錄。如扶手電梯持續運轉,民主牆前圍板告示不准內進。
入選「評審推薦」名單不容易;此名單嘉許未能入圍的佳作,在圈內有一定認受性。陳卓斯在去年12月獲主辦方通知《城》入選名單(shortlisted),呈交短片檔案並通過電檢,就能確認資格;但今年初,主辦方又告知作品無法通過電檢,因此不會被視為評審推薦作品,只會列作參賽作品。現時無公開資訊顯示《城》曾被評審推薦。記者透過陳卓斯提供的通訊紀錄,以及香港藝術中心(下稱中心)前員工,分別核實上述資訊。
另邊廂,From導演王樂堯介紹其入圍作品為「一本來自架空時間的聲畫日記」,有關夏天、過去和現在的記憶交錯。畫面有樹影、濃霧、露營椅,不是傳統敘事。評審文念中曾形容「很難以電影語言判斷其內容」。如斯抽象的短片入選入圍名單,但與《城》一樣,最終入圍資格取決於能否通過電檢。From通過電檢的條件是要刪剪片段,王樂堯決定配合。
王樂堯說:「嘗試過用『嘟』的聲音蓋過被censor的部分,但很快被電檢處彈回來說這樣也不行,但他們沒有給予指引,原因亦模糊不清,什麼可接受什麼又不可以,全部需要靠我們自己想像。」公映時他感到心寒,在場觀眾不知道作品經刪剪,那部分「好像從未存在過」。主辦ifva的中心回覆僅確認,第29屆ifva有作品未符合電檢要求而無法放映。
新入圍條件:過電檢指定影院公映
其實,主辦方早在第28屆ifva已為入圍作品「角逐獎項」設先決條件——必須能於指定電影院公映;而到第29屆,參賽規則為「作品入圍」也定前設——必須能在獲得電影檢查監督的批准下,於指定電影院公映。陳志華估計,做法為避免如上屆般,出現有入圍作品無法角逐獎項的尷尬情况。他說此屆ifva的頒獎禮安排也有變,如取消網上直播,得獎感言改為事後錄影。
陳卓斯坦言報名時沒有細讀新規則。她對電檢結果有心理準備,仍然參賽,是因為敬重ifva的「獨立精神」。一方面,ifva獨立於商業,「從第一屆到現在,有好多古古怪怪、好有力量的作品」。ifva以往還獨立於政治。「我一直很佩服ifva,就算是《國安法》之後,什麼片都可以收,然後不論評審揀什麼片,就算因為電檢要求而不能播,都會解釋原因,片仍然會在名單內,肯定作品的藝術價值。」
她形容現在ifva「完全同電檢掛鈎」,「電檢有很大影響力決定誰入圍、得獎、獲推薦」。她與友人曾為網媒撰寫長篇電檢報道,明白主辦方是「磨心」,既要承受法律風險,又要維持創作空間,但質疑「電檢唔批啫,但係如果有獨立精神,係咪可以表示作品曾經獲推薦?」王樂堯的感受則有點不同,雖然刪剪作品不好受,但他感謝主辦方在過程中一直支援,並尊重每個決定。
中心近年虧損減 官方資助未斷
不過,從ifva運作受電檢影響,仍不能直接推論停辦決定來自政治壓力。
那是因為資源不夠?《大城誌》曾報道,自中心新任總幹事葉思芬2022年上任後,中心收入、節目補助大減。但記者查核中心年報後發現,雖然2023年收入是近10年內第二低,淨虧損額卻從2022年約港幣500萬元大減至約87萬元。至於節目補助,2023年的金額是近10年內第四高。
曾資助ifva的政府部門和機構,有否把資助煞停?康樂及文化事務署回覆指出,從2003/04起至2022/23年度,康文署每年均有資助ifva。即使2021年(第26屆)ifva曾有新聞稿沒列明受「康樂及文化事務署贊助」,署方資助其實從未間斷。
而藝術發展局回覆稱,從2011年度起至2023/24年度,除2020/21年度外,局方每年以「計劃資助」資助ifva「影像無國界」媒體創作計劃;2020/21年度無資助的原因是競爭劇烈及資源有限;至於2024年,中心並沒有向局方申請該項計劃資助。中心對此表示,2023/24年度相關計劃仍在進行,尚未申請新年度資助。
是人手不夠?據了解,中心近年員工流失率高。但中心回覆記者表示,近年人事變動是正常的人員流失,「ifva暫別的決定並非匆忙所致」。
中心說停辦是為更緊密對接業界發展,強調與政治環境無關。自監督團主席劉文邦接任以來,團隊便探討比賽形式是否需要調整。隨短片發展變化、媒體藝術持續演進及其他社交平台興起,團隊意識到要重新規劃發展方向,致力在藝術價值與市場需求之間取得平衡,推動更具創意和影響力的項目發展。
所以是ifva過時了?但中心各個Ig、facebook專頁中,ifva帳號的追蹤者都是第二多,僅次主帳號。同時,不少藝文界人士在ifva停辦後紛紛在社交平台、新聞媒體受訪或撰文表達惋惜。問中心是基於什麼指標決定暫停並革新ifva,中心未明確回應。
這樣的講法與香港藝術中心前節目總監鄺珮詩離職前所了解的相似,她說:「2023年(我)離任前,我們便被告知ifva曝光不足、不值得投資,但即使邀請主辦方高層出席頒獎禮、陳說得獎者成就,亦徒勞無功。」排除人手、資源等原因後,ifva停辦最可能的原因之一,除了政治壓力,竟然是高層認為這個備受關注的圈內盛事要更好面對「市場需求」,需要更具「創意」和「影響力」。以「獨立」聞名,社會變化後受質疑的ifva,最後恐無人接手。
中心稱正準備與時俱進的「新ifva模式」,仍在討論未來方向。陳卓斯認為,「當然有ifva好過冇……一個正常、鼓勵創作的地方,電影節不應該愈來愈少」。只是在未來,不論香港創作人到哪個本地平台比賽,「這個遊樂場已不同以往,要重新認清眼前險惡,再去鋪條新的路」。
陳卓斯沒有停下創作,她與導演王紀堯的新作《顏色擷取樣本.mov》近日入圍金馬獎最佳紀錄短片。王樂堯亦認為未要絕望,因為有很多人在ifva暫別前已努力建構新平台。他又說,在ifva公映中短片被剪掉的幾秒,是作品裏面很有力量的部分,他曾認為剪走後無法完全傳達信息,「但後來收到觀眾的反應,原來有意接收的,還是會接收得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