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明報專訊】美國總統大選塵埃落定,特朗普回朝這個既震驚又不令人意外的結果自然引發連篇分析和口水戰,非美國人特別關注特朗普2.0對世界局勢的衝擊,但此刻變數仍甚多,此刻可以談論的是自由主義民主的未來。特朗普威脅民主政體,是危言聳聽,還是真實的憂慮?
匈總理打擊不中聽傳媒
今年9月,《華盛頓郵報》一篇文章吸引我注意,因為撰文者是《紐約時報》出版人A.G. Sulzberger。文章一開首描述一名領袖下野多年,然後憑民粹主義政綱回朝,對傳媒懷恨在心,但礙於國家是民主政體,他不能關閉報章或囚禁記者,於是利用諸如稅務條例、牌照發放、政府合約等行政手段打擊不中聽的傳媒,讓友好的商人收購財困傳媒。不消幾年,該國便只剩下寥寥可數的獨立傳媒,令他可以為所欲為。別誤會,文章所說的不是特朗普,而是匈牙利總理歐爾班(Viktor Orbán)。
A.G. Sulzberger說,因為準備特朗普一旦回朝的衝擊,仔細研究了匈牙利、印度、巴西這些民主國家如何對付傳媒,該文描述了一些手法,警告特朗普對傳媒的敵視不可等閒視之。不過,對特朗普忠粉而言,主流傳媒就是fake news,死不足惜;至於更多數的中間選民,關心經濟和移民這些切身議題,而賀錦麗又真是表現太差,他們只好投特朗普。他們的選擇其實是很理性的:投票大都以個人利益為考慮,而我又切實擔心治安惡化和通脹,我又不想交太多稅,因為政府根本無能,那麼我當然投給一個看來會處理這些問題的候選人。特朗普威脅民主?他只是大嘴巴,他首個任期沒有造成損害,相反美國制度仍然足以制衡他,自由派只是杞人憂天而已。
令自由主義機構慢慢腐朽
杞人已經憂天了很久。戴雅門2008年便提出「民主衰退」警告,福山亦老早對民主政體的治理及自由主義問題著書立說。這些年來,歐洲及美國均出現右翼民粹主義,坊間分析已很多:政治制度僵化,無法有效回應公民訴求;新自由主義過度重視市場,鼓吹全球化,削弱政府保護公民的能力,工人階級失去工作機會,也失去身分認同;左翼則從關注工人階級轉向關注少數族群權益,跟工人階級脫節。2008年金融海嘯更進一步揭示精英的腐敗,卻要普羅大眾埋單。2016年英國脫歐、特朗普首次當選美國總統、法國黃背心運動都反映民眾對政治精英的不滿。這是一個緩慢過程,中間不時見到自由主義建制似乎反擊成功,例如法國總統馬克龍兩度在大選中擊敗馬林勒龐,但右翼聲勢沒有消沉,反而今年在歐洲議會捲土重來;拜登也在2020年擊敗特朗普,但特朗普4年後再次回歸。他再次上台也不會將美國一夜之間變成法西斯政權。正如福山在《金融時報》的最新文章便稱,特朗普不是要在美國實行極權政權,而是要令自由主義機構(liberal institutions)慢慢腐朽,一如歐爾班2010年回朝後的情况。
匈模式受右翼趨之若鶩
特朗普鍾情諸如俄羅斯總統普京和朝鮮領袖金正恩等強人領袖並不是秘密,但他大概難以學習兩人,跟他惺惺相惜的匈牙利總理歐爾班更是學習對象。歐爾班今年出席完北約峰會後還專誠到海湖莊園拜訪他。特朗普跟賀錦麗辯論時也大讚歐爾班是「最受尊重的人之一」,是「強人」。事實上,美國右翼近年對匈牙利趨之若鶩,在右翼傳媒上不難找到讚揚歐爾班打壓大學、新聞機構、司法機構、反移民、打壓性小眾、促進生育、促進傳統家庭價值的聲音,還提出美國要加以學習。共和黨參議院領袖麥康奈爾今年曾開腔不點名批評共和黨人傾慕歐爾班:「向獨裁者低頭並不見得硬朗,美國領袖讚美那些人也沒有任何好處。」
麥康奈爾如此執著自由主義民主和威權主義之誓不兩立,在今天的美國保守派眼中已是過氣。要捍衛傳統基督宗教價值,令美國重新偉大、將被左派弄得烏煙瘴氣的國家撥亂反正,便要靠「匈牙利模式」打救。保守派智庫傳統基金會主席羅伯茨(Kevin Roberts)2022年接受匈牙利一家刊物訪問時便稱現代匈牙利「不止是保守國策的其中一個模式(a model),而是唯一模式(the model)」。
「匈牙利模式」是怎樣的呢?先得講一講歐爾班這個人物。1989年東歐變天,年輕的歐爾班是學運領袖,1990年代轉向民族主義,1998年首次當選總理,2002年大選遭自由派擊敗後,痛定思痛加強在鄉間的組織力,2010年趁政府鬧醜聞捲土重來並大勝,連任至今。他任內逐步消除權力制衡,通過傳媒法控制資訊。他2014年宣布匈牙利是「非自由主義民主」(illiberal democracy),即權利、自由、中介組織一定不能阻止強人領袖所代表的「人民意志」。
2015年敘利亞難民危機,歐盟諸國就接受難民配額爭持不下。歐爾班把敘利亞難民視為威脅匈牙利的存在危機,跟歐盟對着幹,令他在歐洲右翼心中聲望大增。人口下降是全球主要趨勢,多國都在想辦法促進生育,歐爾班將生育率及抵抗外來移民「換血」關聯起來。他在2019年布達佩斯的人口會議上聲稱歐洲有一些政治勢力出於意識形態或其他原因想進行「人口轉置」,用外來人口取代歐洲人口。歐爾班亦打擊性小眾權利,2020年禁止同性伴侶收養子女,並令跨性別者無法合法更改性別,翌年又立法禁止向未成年人分享被視為宣揚同性戀或性別重置的內容。立法惹歐盟強烈批評。
歐爾班的一套深受歐洲右翼歡迎,他也將「匈牙利模式」推廣。他在2018年談及來年的歐洲議會選舉時說:「我們正面臨一個重大時刻:我們不僅要告別自由民主……還要告別1968年的精英階層。」對歐爾班等右翼來說,歐洲一切問題都是1968學運世代所導致,要重振基督宗教傳統價值才能守護歐洲。
這套思想跟美國右翼不謀而合。上文提及的羅伯茨有份草議的Project 2025更勾勒了重塑美國的願景,雖然特朗普堅稱跟該計劃無關,但他身邊人卻摩拳擦掌。特朗普副手萬斯也甚為欣賞歐爾班,他早在2022年提出特朗普一旦當選便應從左翼手中奪回包括大學在內的機構,解僱政府所有中層官僚,改用自己人,然後進行「去覺醒化」(de-woke-ification)。他今年5月便明言美國可以學習歐爾班整頓大學的措施,清除大學的左翼,聲稱大學既然是用納稅人金錢支付,當然可以控制。
自由派尚未能回答的問題
美國自由派當然無法接受匈牙利化的願景。但單單是高舉自由民主這些旗幟、把特朗普說成希特勒並不足以說服選民。經過這些年的激盪,自由派不是沒有反思,例如將右翼陰謀論從公共空間趕盡殺絕是否符合自由主義原則?單用fact-check應對右翼的虛假資訊是否就足夠?自由派有沒有正視右翼支持者的不安和恐懼?即使右翼論述中有不少假資訊(如非法移民吃貓狗),亦不代表對非法移民的關注是不合理。可惜的是,在今次大選中,自由派仍然無法提出一套論述。這個不單是美國民主黨的問題,還是整個西方自由主義者要回答的問題。
特朗普2016年當選,歐洲翌年有馬克龍擊敗右翼民粹當選法國總統,跟時任德國總理默克爾高舉自由主義旗幟;但時至今日,默克爾的政治遺產備受質疑、德國政局不穩、馬克龍則被右翼弄得焦頭爛額:歐洲屹立不倒的政治領袖只餘下歐爾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