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明報專訊】倫敦第一區的紅磚巷(Brick Lane),二手古著店林立,大街小巷充滿各式各樣的塗鴉,令該處洋溢街頭文化氣息。在這個潮流勝地,有一間港式茶餐廳HOKO,HOKO除了是倫敦港人熟悉的飯堂,有時也會化身為文化場所,舉辦學術分享會和城市漫遊團。在9月12至29日,該餐廳便舉行了「鹹魚白菜也好好味」展覽,策展人為民間研究者留情和漫畫家呂適之(Kayla)。
一場在茶餐廳舉行的展覽
9月14日,我出席展覽開幕禮,那天比我想像中擠擁,而且參加者不乏年輕人和白人。HOKO的裝潢盡量還原了港式茶餐廳的面貌,一進門口是茶水吧,不同的是餐牌變成中英雙語,然後往下走約半層樓梯,右邊是一排排經典的白色卡廂座位,再往前走,是一些在香港屋邨茶記同樣常見的長木餐桌。展覽首先吸引我的是那些以相框裝裱、靠着牆壁的經典海報和唱片封套,很多珍品即使在香港也難以找到,例如我所在的卡廂便有葉振棠《忘盡心中情》(1982)和張德蘭《昨天我真愛你》(1983)唱片封套——這些展品大多是留情的私人珍藏。
在這些懷舊海報和唱片封套之間,夾雜着呂適之的二創畫作——她根據徐小鳳、羅文、陳百強、張國榮、梅艷芳和林子祥的經典造型製作卡通海報,並把這些海報印製成一式六款、仿照「Yes!Card」的閃底卡。每個出席開幕禮的朋友會隨機獲贈閃卡一張,我則有幸抽中了徐小鳳波點裙造型閃卡。每張卡除了以中英雙語介紹明星的基本資料,也考掘了他們與英國相關的冷知識——例如徐小鳳原來早在1973年遠赴倫敦登台,而羅文更曾於1979年在倫敦皇家亞伯特音樂廳(Royal Albert Hall)舉辦演唱會。
除展覽外,整個「鹹魚白菜也好好味」活動系列由公眾參與到音樂會和學術討論,嘗試集合多種方法來思考懷舊本質。這次展覽其中一大重點,是來自各地朋友給廣東歌的情書。兩名策展人在8月公開招募信件,誠邀大眾以手寫書件的形式,分享自身與1970、80年代廣東歌的故事,文體不限,中英文皆可。最終團隊收集了大約20封書信,在茶餐廳空間散落展出。在展覽期間,HOKO每天也會播放港台唱片騎師Atom Alicia Cheung預先錄製的特備點唱節目。9月14日,為配合展覽,留情與呂適之在港人圖書館「一頁舟」召開研討會,探討當霓虹燈招牌、城市景觀,以及蛋撻和菠蘿包等符號被過度使用,我們還可以怎樣探索懷舊式的視覺文化。9月26日,策展人也召集一班年輕音樂人,在HOKO舉行了懷舊音樂會。
後九七出生的老派廣東歌迷
本科時,留情到英國留學,主修藝術,2017年開設「留情」專頁,至今Instagram累積逾7500名粉絲。作為1999年出生的年輕人,她或許沒有見證到張國榮大戰譚詠麟的黃金年代,但在她成長歷程中,粵語舊歌從來都沒有缺席過,小時候爸爸愛聽曾路得、音樂堂老師會播放鄭少秋的《倚天屠龍記》,這些歌曲令她感到親切。「我比較喜歡聽舊歌,但唱K沒理由與朋友一起唱,那時候內心就有一個想法——這個世界上不會只有我一個年輕人喜歡聽舊歌,於是我就很想找這群人出來,那時候IG是沒有任何關於舊歌的page的,我便膽粗粗開了留情專頁,怎料開了之後,真的有人找我。」
自此之後,留情積極在公共領域推廣廣東歌。在2018到2020年,她以策展人身分先後在台灣舉辦展覽「Dearest Anita,」、「Leslie's Week」和「梅艷芳親密愛人三十年」。2020年,留情通過「非凡出版」發表203頁著作《歌影留情》,後來也出席不少香港流行音樂學術會議。2022年,她在香港策劃展覽「今夜真暖:樂壇經典舊物展」,而這次在倫敦的「鹹魚白菜也好好味」展覽,是留情首次衝出大中華地區。在每次組織展覽的時候,留情都希望探索不同可能,「我不想變成來來去去都是同一條方程式,每次看展覽都是一模一樣的東西。那時候搞『今夜真暖』,便很強調不想是一個維基百科式展覽,當網上也找到這些資料,為什麼人們還要來看展覽?」
這股渴求突破的衝動,促成留情與呂適之的合作。留情因為看過《大龍鳳酒家》而對呂適之的創作風格印象深刻,「她(呂適之)畫的東西是很厲害的,以廣東話來說,是很盞鬼」。1998年出生的呂適之,是我最喜歡的插畫家之一,她在2020年於英國自資出版漫畫《大龍鳳酒家》,其敘事和視覺風格奇幻鮮明,從一名小朋友視角,把家族聚餐幻化成恐怖怪譚,令讀者穿插於荒誕現實和可怕夢魘之中。在訪問期間,呂適之謙稱自己不常策展,也不算是資深的廣東歌歌迷。不過,當留情找她,她很快便答應了。
把懷舊化為想像和連結的道路
我在1990年代出生,同樣沒有經歷過1980年代、所謂的廣東歌黃金年代,對於某種圖騰式的懷舊,我本人是抱有懷疑的態度。一方面回望式的懷舊,很容易令我們浸溺在一段回不了的過去,而非引領我們積極想像未來;同時,我認為香港流行文化存在很多可被批判的空間——充斥域內和海外(如菲律賓樂手)剝削,其成功建基於大公司對海外音樂資訊的壟斷(如爭奪當紅日本歌版權),而缺乏原創投資。在展覽前某一天,我私訊呂適之,大言不慚地問:「這些虛擬懷舊為什麼會出現,存在的意義是什麼?」不過,這場展覽回應了我心中不少疑問。
回望一個未曾經歷的年代,必然存在一份永遠無法跨越的遺憾,留情和呂適之在策展聲明坦言:「許多年輕人沒有機會親身經歷那個時代。我們經常在想像那個時代的模樣,尤其當那些親歷過的人與我們描述那段美好的時光時,這種想像更加強烈。然而我們心裏明白,我們對那個時代的理解只是冰山一角。」可是,我欣賞她們如何把這份永恆的空白,化為一種想像的可能,如策展聲明所言:「這正是藝術的意義所在:它能提供一個激發我們想像的空間,幫助我們縮短與未知過去之間的距離。通過想像力和好奇心,我們可以更深入地理解歷史。」
我感覺我收到的徐小鳳閃卡,很能體現這種現實與想像的關係。呂適之的畫作一方面是基於一件曾經發生的事件——徐小鳳在1973年於倫敦與鴿子合影。但與其直白地素描事件,她把畫面想像成一個魔幻的舞台,幻想小鳳姐身穿一襲經典波點裙,背後是華麗的歐式噴泉,七彩繽紛的鴿子向四方飛舞,再配合卡片的閃粉——與其遺憾我們回不了1973年,倒不如擁抱這份不可能,拉闊對過去的註釋空間,發一場充滿玩味遐想的夢。
展覽構建的連結,還有華麗舞台和日常生活的秩序。茶餐廳不是一個傳統的展覽空間,固定的座位擺設,令策展人可調度的空間十分有限。然而在茶餐廳搞展覽,正好呼應主題,展覽名稱源於林子祥名曲《分分鐘需要你》一句歌詞:「有了你開心啲,乜都稱心滿意,鹹魚白菜也好好味」,歌詞巧妙地把音樂和餐廳空間連結,但我特別喜歡策展人選擇以英文意譯為「Romance in the Mundane」,兩名策展人在訪問時表示:「(我們)希望講一些小時刻,我們去茶餐廳喝茶吃個包,點一杯紅豆冰,一種簡單浪漫便存在了。」她們認為要講懷舊歌曲終究要圍繞日常,而不是把之放到很高、很遙不可及的位置。
而公開收集信件,正好把懷舊從過去式拉回現在進行式——留情說:「懷舊和現實,不是可分開來看的東西,那些信好像是一個活的口述見證……那些寫出來的東西,並不遙遠,不是80年代就停了,而是現在還在進行的東西,在這一個新的時代,一直在轉變,一直伴隨成長。」因為空間所限,策展人把部分書信攝進餐桌的玻璃面下,與餐單融為一起。茶餐廳是一個節奏急促的空間,在短短的用餐時間,人們只能專注看到極小量東西,整個觀展經驗也變得隨緣,每次用餐,坐在不同卡廂,便與不同的人生故事對話。
數天後,我再次回到HOKO用餐時,卡廂擺放由寫信參加者Suzanne所寫的《Dear夕陽之歌》,那亦是我在展覽中最喜歡的作品。Suzanne在兩歲時便移居英國,小時候母親時常看香港劇集、聽廣東歌,其中梅艷芳是她母親最愛的歌手。她形容母親像梅艷芳一樣華麗時尚,而且都擁有美麗動人的歌聲。可是,在2003年,Suzanne生日當天,梅艷芳因癌病逝世。數年後,Suzanne 12歲那年,她的母親也同因癌症魂歸天國。她形容《夕陽之歌》是一首表達堅毅和讚頌美麗的歌曲,而廣東歌總能讓她感受家和溫暖,令她想起母親,想起母親溫柔地哼唱歌曲,然後自己在她懷中入睡。我相信對於Suzanne、對於很多人,舊日歌曲或許不再新潮,但情感會一直長存。
懷舊以外的可能
在倫敦辦廣東歌展覽,要面對五湖四海的人,有人如Suzanne一樣與香港有所交集,也有很多不太了解香港音樂的人。於是,展覽變成一場把熟悉符號重構的過程,問題通過他者視角,我們會領悟到不一樣的思考角度。留情說:「在香港,講這些舊歌,都是以懷舊的角度去看。」而對她來說,收集得來的信件令她發掘到更多敘事空間,「聽到他們的分享,你會多了家庭史的角度;又或許不止是懷舊而是延續地看,也有些人會覺得那些舊歌,純粹是一首好歌,沒有標籤地看」。訪問結束後兩星期,留情便趕回香港,到港大出席「最愛是誰:粵語流行曲研討會 2024」,這次研討會由她的專頁與香港大學香港研究課程合作,邀請年輕代表及專家學者集體回味和檢視經典廣東歌。
當然,展覽、連結、重新敘事,是要由種種技術交織而成。兩名策展人提到的一大困難是要翻譯英文,那個年代的歌沒有官方英文譯名,例如《小李飛刀》有時候是「Little Lee and the Dagger」,有時候是「Lee and the Knife」,而且某些1970年代的廣東歌詞文學氣息較重,例如張德蘭的歌《相識也是緣分》。留情便反問:「緣分你要怎麼翻譯呢?文言文又該怎麼翻譯成英文呢?很多東西自然會lost in translation,沒辦法完全翻譯得很準確。」
除了翻譯,留情和呂適之仍然在累積不同網絡和經驗。作為獨立出版人的呂適之仍在摸索倫敦的印刷生態——這次她在家附近隨意找了一間印刷店影印展覽海報,但最終首批海報因為質素參差,有明顯摺痕而要全數退款。她後來改到東倫敦的印刷店,最終勉強趕及展覽開幕日收到,但用紙仍然非常薄,可幸是明星閃卡印刷順利。留情對文化保育感興趣,現時在倫敦公共圖書館兼職,並正考慮報讀檔案學碩士,希望把興趣進一步變成專業,而她未來也想做更多認真的研究工作。我很期待在未來,當她們變得更成熟,可以為懷舊廣東歌開拓出怎樣的想像空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