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明報專訊】殘雪是當代中國重要的小說家,1953年生於長沙,1985年1月開始發表小說,至今寫作不輟,近作有短篇小說集《西雙版納的女神》及長篇小說《激情世界》。殘雪憑《新世紀愛情故事》及《貧民窟的故事》先後入圍2019及2021年的國際布克獎(International Booker Prize)。2024年,殘雪獲頒美國文學獎(America Award in Literature),最近更獲得香港中文大學頒授榮譽文學博士學位。從以下筆談可以了解她對文學翻譯、中西審美及世界觀,以至最新作品《激情世界》、穆齊爾小說《沒有品位的人》的看法。
■殘:殘雪 ■鄭:鄭政恒
鄭:殘雪女士你好,恭喜你將獲得香港中文大學(中大)頒授榮譽文學博士學位,請先說說你的感想?
殘:對於這個喜訊我還是比較激動的。香港中文大學作出這樣的決定肯定也是經過深思熟慮的,因為這是一個很高的榮譽。我經過四十多年的努力,終於在中國香港的著名大學得到了承認,真是百感交集啊。再有我對為我提名的段崇智校長也不陌生,雖未曾見過面,我知道他是碩果纍纍的著名科學家,也是一位智慧非凡而又正直的校長,為中國培養人才做出過很大的貢獻。
鄭:你的小說作品有不少的外文譯本,《最後的情人》、《邊疆》、《新世紀愛情故事》、《赤腳醫生》等長篇小說,以至中篇小說《神秘列車之旅》都有英譯,分別為The Last Lover、Frontier、Love in the New Millennium、Barefoot Doctor、Mystery Train,接觸了世界各地不同的讀者,這對你自己的寫作有沒有影響呢?你和不同譯者的互動是怎樣的?
殘:應該對我的寫作沒有影響吧。我的寫作不受外界表層事物的直接影響。 我只懂英語,一般只同幾位英語譯者有互動,我們是多年的好友,她們譯完的作品都會交給我閱讀,讓我提意見。我只對英譯本的讀者有所了解,尤其是美國讀者。我在美國有不少鐵桿粉絲,我的十四部英語作品在這個國家裏站住了腳,接下來,還有更多的作品正在或將要出版,我同出版社社長直接聯繫,三位社長都是我的好友。他們都將我的作品看作可以傳世的、「光年級」的作品。最近我又同德國一家出版社社長和德語翻譯成為了好友,因為他們兩位都懂英語,我們用英語討論問題。這些外國朋友都將我的小說和文學評論看作中西文化交流的橋樑。
鄭:讀者的回應與國內讀者的關注點是否不同,當中是否有文化和審美上的差異? 你的觀察如何?
殘:外國讀者與國內讀者對於我的作品的反應的確差異較大。就拿我的長篇近作《激情世界》來說吧,根據我的觀察,大部分中國讀者都對書中的性描寫感到不適。我認為這應該是文化上的原因吧。儘管已經改革開放這麼多年了,中國的大部分人在對待「性」這樣的日常活動方面還是有很大的羞恥感。而且不光年紀大的人,年輕人也如此。年輕人常看黃片,甚至找妓女,但一旦有人正兒八經地描寫愛情中性生活的美妙,一部分人就像見了鬼似的嫌惡。有的還在互聯網讀書平台上質問:這種東西也能被稱為文學嗎?我的作品太不符合這些讀者們的傳統審美了。外國讀者,尤其那些年輕的讀者則沒有這方面的障礙。就目前蒐集的信息來看,他們的閱讀很流暢,也很喜歡我的性描寫。有的讀者還反覆地讀那些段落,沉醉於其間。
保持「表演」寫作習慣
以中國自然觀包含西方思辨精神
鄭:在你的《殘雪文學回憶錄》中,你提到「表演」和寫作:「白天裏,我通常研究西方哲學和文學。到了晚上八點左右,我就表演一次(十年以前我將表演的時間改到了晚上。)表演持續一小時(大約寫一千字),但有時四十五分鐘就夠了。我看着筆記本上寫下的詞和句子(從一開始,我就是將小說寫在筆記本上),發現它們是如此的整潔。而在平時,當我簽合同或寫信封時,我的書寫總是很醜陋,而且經常寫錯。我所有筆記本上的手稿,字迹都是清晰而又有韻律的,錯誤極少。它們構成美的整體。當年,在開始的時候,我並不知道我能這樣寫,是大自然賦予了我這種能力,她讓我進行美麗的書寫。實際上,我一年比一年老,當我書寫時我的手會發抖,但只要開始表演,詞語和句子就彷佛聽到了召喚,變得充滿了活力!」過了大概十年了,你還是充滿靈感,每天的寫作習慣還保持着嗎?還是有改變?
殘:我還是保持着原來的習慣,沒有任何改變,因為這是我的生活方式。
鄭:你一直重視個人內省和自覺,可以再說明這是怎樣的創作傾向,作家如何從個人的寫作中找到文學的靈感?宗教感對作家有助還是阻礙?
殘:我所提倡的「中國新實驗文學」同任何其他文學都不同。這是一種極具野心的高度哲理化的文學,要像讀西方古典哲學一樣去鑽研的文學。這種文學有全新的形式和內容。簡要地說,就是以中國人的自然觀包含西方的思辨精神,使二者融為一體,互為本質,形成一種中西合璧的,視野更寬廣,更有力量的文學。中國人一般不信神,在未來,我們的大自然就是我們的自我。我把這個自我看作矛盾,並建構起了一種矛盾機制,矛盾中對立抗衡的兩方就是身體和思辨。我沒有西方人那種內與外的區分,我的信念是大自然,它既內又外,既是主觀又是客觀,是矛盾。每個個人都是大自然的兒女,都有身體和精神兩種功能,這兩種功能又以矛盾方法互為本質進行發揮。大自然是自滿自足的,我作為中國人也如此,不必到經驗生活之「外」去尋求救贖,自己救自己是這種文學的特徵。我認為在當今時代,一名文學家的宗教感太強是走不了多遠的。我的文學和理論都是提倡熱愛世俗生活的,世俗能帶給我們積極向上的生命力。
構想精神的世俗生活
鄭:你最新的長篇小說《激情世界》選取了比較質樸和平易近人的風格,刻劃一班愛好閱讀的青年書友,他們的交流、愛情與成長,你的世界觀、文學觀和哲學理念,都包羅在內。請問你創作《激情世界》的主要動機,以至於為何在語言風格上作出比較明顯的轉變?
殘:這是一部野心很大的作品,也是我在長期的文學和哲學實踐中為現代人找到的出路的展示。我之所以採取質樸風格,是因為我很久以來便感受到了,我們的世俗生活與精神生活其實是互為本質的。我作為中國人,不像很多西方人那樣厚此薄彼。所以我在這本書中構想了一種世俗的精神生活,或者說精神的世俗生活。一種烏托邦似的,身心交融的理想生活。這種生活的主要特徵就是溝通自如——人與人的溝通,人與大自然的溝通,人的思維功能與身體功能的溝通。而且我是用矛盾法來溝通的,所以特別符合人性。我從一開始就是將藝術和世俗看成同樣重要,互為本質,又互動互促的。我認為人活着的最大幸福就是在世俗中「做」東西,做東西就是建構大自然。如書中的那些人物一樣。我的這種樸素的信念從未改變過,而且我是身體力行的。我書中的角色都是平凡的人物,他們身上散發出來的世俗之美和精神之美卻很有力量,是每個普通人的可能性。建構大自然,這就是我的生活哲學。每個人,如他要發揮體內的原始衝動,都能在各行各業進入這種實踐模式。也許有人認為我對於哲理和文學的影響力過於迷信和誇張,但這就是我的世界觀。我相信在不久的將來,這本書會顯出它的超前性和寓言性。目前耶魯大學出版社和德國一家出版社正在着手出版這本書,2025年就會問世,從編輯到社領導都被書中美麗的世俗生活描述所深深打動,因為這是西方小說中罕見的品質。我就是這樣一名癡迷世俗之美的中國作家,我希望通過這種「兩極相通」的描述來打動現實中的人們,恢復某種被人長期遺忘了的原始功能。從作品產生的反應來看,這是一次成功的嘗試。
超越西方文化
給現代人生存出路
鄭:你出版過《靈魂的城堡:理解卡夫卡》、《解讀博爾赫斯》、《永生的操練:解讀《神曲》》、《輝煌的裂變:卡爾維諾的藝術生存》、《地獄中的獨行者——解析莎士比亞悲劇與歌德的《浮士德》》等閱讀西方文學經典的著作,在目前還有哪些西方文學作家一直吸引你,而且你希望以專書評論的?
殘:目前吸引着我的作品還有穆齊爾的長篇巨著《沒有品位的人》,和康德的《純粹理性批判》。這兩位,一個是小說家,一個是哲學家,他們的觀點對立,都很優秀。他們正在進入我的書寫之中。我也在撰寫一部巨著,嚴格地說是哲學巨著。在這本書裏,我要將一種中西合璧的哲學觀和人生觀、宇宙觀闡述清楚。這一來我的全部寫作就成了一個嚴密的整體。
鄭:想不到是《一個沒有品位的人》,一般也譯為《沒有個性的人》、The Man Without Qualities。二十世紀奧地利作家穆齊爾有什麼特點和吸引你的地方?是他的哲學融入小說?他的哲理思考有何特色?
殘:《沒有品位的人》這部巨著最打動我的地方就在於,作者是西方人當中將生活與哲理結合得最好的人之一。穆齊爾在書中一直在用輕鬆平常的語氣談哲學,這是需要功力的。他對於人性的觀察也細致入微。他的最精彩之處在於對康德理論的反駁,那種現身說法,那種深入骨髓的幽默,令人陷入久久的沉思。這本書寫於上世紀三十年代,在今天來看還是很有意義的。穆齊爾提出的問題仍然是我們新世紀最大的問題。他沒能給出現代人的生存出路,我認為這是他的文化局限所致。即使他辛辣地批判了康德的理論,他自己的思路也仍然是康德的思路。所以那種西方經典哲學的思路是不可能為現代人找到出路的。他的書沒有結尾,在書的最後部分,那些人物都死的死了,瘋的瘋了。整個世界瀰漫着末日的氣氛。他寫作此書時是二戰時期,充滿了幻滅感的時期。我想,即使是二戰時期,只要人類還沒有滅亡,今後的生活還得繼續,文學家也仍然擔負着自己的責任。所以必須有個交代。像他這樣不了了之,就會連自己寫下這部巨著的意義也否定了,這是令人遺憾的。我認為我是從他幻滅的地方開始我的重生的。我從另一種文化出發,經過四十多年的奮鬥,正在努力讓他的理想以另一種截然不同的方式起死回生。我們中國人有中國人的智慧和方法,當西方人對人與人之間的溝通徹底絕望時,我這名被西化的中國作家卻通過對他們的作品的閱讀清晰地看出了一條求生之路。所以我就在他止步的地方繼續發揮了。而我的底氣是由我的文化所給予的,這是我的幸運。我的方法是努力學習西方文化,進而超越西方文化。
實驗文學先驅 一直在吶喊
鄭:從長篇小說《激情世界》可知你關心青年,你眼中的當下國內青年如何?國內青年作者又如何?從你和他們的交流對話中,感受到激情嗎?
殘:你說得對。我最關心的是青年 (包括中年)和未來的青年。我的書在很大程度上是為他們而寫的。國內的青年中有一小批人追隨殘雪,如果他們能堅持下去,應該還是有希望的吧。至於青年作者,至今還沒碰到太多能上路的。實驗文學對於素質的要求太嚴格了。有個別的有激情,但還得觀察,這是個很長的歷程。我當然希望同路人愈多愈好。但想到全世界,不也還是有一些志同道合者嗎?我將自己看作先驅,先驅的命運就是孤獨。但我一直在吶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