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明報專訊】牆內的黑貓、門外的半死女子、雕像上的渡鴉,這些文化符號立即令人聯想到希治閣、添.布頓或史蒂芬.金的電影與小說場景。畢竟,他們的作品無不劃時代地拓展了懸疑與驚悚的可能。與此同時,自20世紀以來,科幻與偵探小說更是異軍突起。無論是法國科幻作家凡爾納的瑰麗構想,令《回到未來》電影多次向其致敬,抑或柯南.道爾的《福爾摩斯》與阿嘉莎·克莉絲蒂的《東方快車謀殺案》,皆成為當代經典。然而,這長長的大師名單中有一個共通點:他們皆深受19世紀美國作家愛倫.坡(Edgar Allan Poe,1809-1849)的啟發。Netflix去年更以現代手法改編他的短篇小說《亞瑟府的沒落》(The Fall of the House of Usher),可見愛倫.坡的作品跨越時代,依然引發無數共鳴。2024年適逢愛倫.坡逝世175周年,我與內子有幸來到巴爾的摩,親臨其故居墓園憑弔。在導覽過程中,我不禁思索:在數位時代,驚悚早已成為現代人的日常娛樂,重讀愛倫.坡及其作品,是否仍具時代意義?
故居與墓園
每年10月31日,整個美國「鬼影幢幢」,在紐約的萬聖節巡遊更是全城盛事,上千悉心打扮的舞者大跳米高積遜經典Thriller鬼舞,好不熱鬧。同時,10月也是愛倫.坡過世之月份,所以在巴爾的摩參觀故居前,我們先繞路去附近的西敏教堂墓地,因那兒正是愛倫.坡跟其祖父母的安息地。那天天氣陰涼,遠方一直有大群烏鴉鳴叫低飛,教人不寒而慄。愛倫.坡的墓碑正好在教堂墓地正門旁,間中會有遊人來打卡留念,墓碑四周都有展板介紹他跟巴爾的摩的關係。雖然他在波士頓出生,在短暫的40年生命之中,也住過東岸不少地方(除了巴爾的摩,費城和紐約也有保存其故居),但愛倫.坡總是跟其他人說,自己是巴爾的摩山出生的人,大概因為他對這城市有深厚感情。
我們離開墓地後向前走幾個街口,便抵達那不甚起眼的故居。那兒是他在1829年開始,斷斷續續在巴爾的摩生活的居所。但這兒與其說是愛巢,不如理解為家族的庇護所。早在18世紀中,愛倫.坡的太爺約翰.坡(John Poe)那一輩已來到巴爾的摩生活,而現存的故居則是他的祖母伊莉莎白.卡恩斯(Elizabeth Cairnes),用上去世多年的祖父的軍人養老金所租的屋。除了其祖母、愛倫.坡跟其表妹兼妻子維珍尼亞(Virginia Clemm)之外,還有姑媽與表哥等人,一同擠進這細小的屋子內。房間之間的狹小樓梯,令我倆作為遊人也覺得驚險辛苦,更難想像要每天在屋內生活和照顧長輩。雖然愛倫.坡沒有長久地在這兒落地生根,但當時廿歲的他剛被西點軍校革走,又跟長期資助他的商人養父約翰.艾倫(John Allan)鬧翻,因此巴爾的摩的家成了他當時最重要的避難所。
寫字維生的文人
只是,他與妻子並沒有一直住在巴爾的摩,而是在往後幾年不斷穿梭費城或紐約等地生活,為的是方便參與各式各樣的投稿出版與辦雜誌計劃。在故居導賞之時,導遊反覆地強調,愛倫.坡可能是美國文學史中,最早以文化事業維生的文化人之一,這既解釋了為何他如今天的斜槓文青般,一人身兼多個文化身分賺錢,同時他的財政也長期陷入困窘。
18歲的愛倫.坡從英國回到美國生活後,在麻省加入過軍隊。在難以忍受的苦悶軍旅生活中,他開始出版詩集如《帖木爾》(Tamerlane and Other Poems),也慢慢開始一併寫散文和短篇故事。這可能是受其哥哥威廉.亨利.坡(William Henry Poe)的影響。威廉當時一直向《北美》(The North American)雜誌投稿散文詩作,而愛倫.坡也有跟哥哥分享詩集。但直至1830年代初,愛倫.坡才以一篇短篇小說《瓶中手稿》(MS. Found in a Bottle),成功在周報《星期六遊客報》(Baltimore Saturday Visiter)的徵文比賽中獲獎,自此嶄露頭角,他的創作開始得到外界注意。他開始不斷將短篇小說投稿到各大雜誌賺取稿費,又開始在雜誌上撰寫文學評論,以收入資助其出書和辦雜誌的計劃。有別短篇小說的細膩文筆,他的評論文章辛辣鋒利,批評起來毫不留情。另外,他曾在其好友威利斯(Nathaniel Parker Willis)的雜誌《每週鏡報》(Weekly Mirror)擔任副編輯,而《每週鏡報》正是愛倫.坡發表著名詩作《鴉》(Raven)的場所。
同時,導遊也在故居中提到,愛倫.坡長時間生活在美國港口城市如巴爾的摩,也在幼年時來回過大西洋,在不少作品中都反映了他對航海用詞、航海經驗的熟悉,例如在他唯一一本長篇小說《阿瑟.戈登.皮姆的故事》(The Narrative of Arthur Gordon Pym),或者在不同詩作如《海中之城》(The City in the Sea)或者《安娜貝爾.李》(Annabel Lee)中,海洋的意念都是無處不在。
哥德式故事的心理詮釋
但最為人熟悉的愛倫.坡,除了詩作《鴉》之外,大概便是他的驚悚短篇小說了。希治閣曾說,正是因為讀過愛倫.坡的作品,才令他想拍那些膾炙人口的懸疑電影。縱然愛倫.坡跟瑪麗.雪萊(Mary Shelley)一般,同樣被視為哥德式恐怖故事的先驅,但愛倫.坡絕非第一位書寫哥德式故事的作家。單論霍勒斯.沃波爾(Horace Walpole)的《奧特蘭托堡》(The Castle of Otranto)、威廉.貝克福德(William Beckford)的《瓦泰克》(Vathek)或者沃爾特.司各特爵士(Sir Walter Scott)的《拉默穆爾的新娘》(The Bride of Lammermoor)等等,都是18至19世紀初英語世界的重要哥德式作品,也對愛倫.坡的創作或評論有重要影響。
更重要的是,當時許多美國作家在移植德國或歐洲哥德式風格到美國時,並非想老是強調這「超自然」文體的歐洲傳統,而是想移花接木為新英格蘭創造自身傳說,藉以建立新的美國文學世界,如查爾斯.布羅克登.布朗(Charles Brockden Brown)的一系列作品,不單以美國史為哥德式故事背景,且重視個人心理特質多於超自然存在物如吸血鬼,這些元素都不難在愛倫.坡的短篇小說如《黑貓》(The Black Cat)或者《幽會》(The Assignation)中找到。
在這些愛倫.坡的作品中,主人公的瘋狂和暴力,都不是來自怪力亂神的影響,全在乎其心理情緒變化,如何一步步產生巨大的內疚、悔恨和迷茫,並產生相應的強烈情感、反應和行動。愛倫.坡非常細緻和真實的心理描述,使其作品具有高度投入感和感染力。情節不禁令人細想,在好人與壞人,愛妻丈夫與殺人兇手之間,並無一天一地的道德分歧,只有若隱若現的界線。只需在小說世界中輕輕一推,主角隨之一子錯,陷入萬劫不復的境地。因此,文學評論家費舍爾(Benjamin Franklin Fisher)認為,愛倫.坡的重要文學貢獻之一,正是把哥德式故事提升至心理小說的全新形態。
酒鬼的文學世界
另外一個同樣跟愛倫.坡心理小說相關的面向,便是醉酒如何成為故事創作的元素。據說愛倫.坡年幼時在蘇格蘭結交了一群富家子弟,自此變得嗜酒,酩酊大醉更是常有的事,這為他帶來不少麻煩,不僅在西點軍校時因酗酒犯規而被革走,當雜誌主編時也曾因酗酒而被革職。愛妻維珍尼亞因傷寒過身後,他更是每天借酒消愁,常常爛醉如泥。他的傳記作者赫維.艾倫(Hervey Allen)認為,若英國散文作家托馬斯.德.昆西(Thomas De Quincey)每每跟鴉片聯想在一起,那麼愛倫.坡的便是酒瓶而非煙斗。
愛倫.坡不單嗜酒,亦把飲酒經驗帶進文學世界中,將醉酒之意識拉進角色的心理描述和價值判斷之中,令角色更為真實和豐富。例如在詩作《鴉》之中,主人公為了忘卻失去愛人莉諾爾之痛,在詩句中疾呼「痛飲吧(Quaff),痛飲這仁慈的忘憂藥(nepenthe),忘掉那逝去的莉諾爾!」詩中的痛飲和忘憂藥,都明顯地指涉以酒忘憂。而在《黑貓》中,男主角更是因為常常飲醉,才敢對黑貓以至妻子動起暴虐與殺生之念頭,且坦言這些巨大情緒波動,使自己也難以認到自己,舊有的靈魂如飛出軀殼一般。同時,嗜酒的主角也會成為不可靠之敘述者(unreliable narrator),在酒精麻醉下會感知和講述有別於小說世界中「真實發生」的前因後果或者行為決定,並竭力為此自辯,例如在《黑貓》主角的內心獨白中,將反常視作人類心靈原始衝突,從而合理化其恐怖行為,避免殺死愛妻和貓後感到內疚。這也是愛倫.坡超越既有哥德式小說的另一面向。
但一如愛倫.坡的哥哥和先父,他很可能也受到酗酒的傷害,甚至間接使其英年早逝。其人雖已歿,千載有餘情。愛倫.坡始終如《可蘭經》之天使伊斯拉斐爾(Israfel)般,以更高的夢想來點燃不朽的心靈。而在凡間的讀者,「若我們像她那樣歌唱/徘徊於遙遠的星光之間/我們的歌聲或許不如伊斯拉斐爾那般動人/但我們的心靈也將高飛」。
文˙ 李宇森
{ 圖 } 李宇森、網上圖片、Campwillowlake@iStockphoto