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明報專訊】「深水埗」和「花草樹木」是兩個好難連起的詞。說起深水埗,區外人會來這裏選購電子產品,近年大南街供人看展或買書,印象是區內有很多劏房(簡樸房)戶;左望右望,不夠細心的眼睛看不見草木在哪兒。樹藝師兼長春社總監蘇國賢,邀請沒有樹藝背景的兩個寫作者,寫此地人和植物的故事。前記者、雜誌編輯吳芷寧決定從地產舖門前的盆栽講起。
【基層需要】
街上盆栽未清 留鄉郊閒情
「一開始我去訪問人與樹木的故事,要找能夠講多過10句的人都好難,這區節奏好忙碌。的確有一些樹,但人們跟樹的互動不多。」若在鄉郊地區採訪同樣的主題,可能會容易一點,不過吳芷寧形容在香港多數人與樹木的關係是「鍾意的就望下」,而種植、管理和災後塌樹的善後工作,往往只由專業人士處理。
她於是請教樹木愛好者和深水埗居民。有人告訴她又一村紫藤路曾有一棵被納入《香港古樹名冊》的象耳豆「樹王」,可惜因結構問題被移除;也有人稱鬧市旁的後山——嘉頓山和主教山,是區內人「唞氣聖地」。這些綠蔭,都被她寫進新書《見樹又見人——通往深水埗的城市森林》,而最吸引她的一片綠,是基隆街和黃竹街轉角的灰色水泥地前,地產舖店主Ling姐6年間用盆栽收留的植物。
店舖內外有蝴蝶蘭、羅漢松、百香果等草本植物,其中富貴竹是Ling姐最早收留的。不忍植物淪落垃圾桶,她把眾多有「旺財」寓意的植物拾回店舖。有的用普通花盆裝載,其他花樣百出,用魚缸、礦泉水,甚至飲品水樽種植。
吳芷寧認為這些小型植物對街坊的意義重大。深水埗有很多劏房、舊公共屋邨,居住環境較狹窄,有居民選擇到深水埗公園,與公園內的烏鴉群一同休憩,也有居民選擇長時間工作後,把閒情用於種植。她補充:「初初看見街坊在窗外種植物,好似沒什麼故事,其實這些興趣定義了他們的身分,他們不止生存,還有喜好和期望。」
Ling姐所在的街道,屬於區內較舊的地帶,發展於1920至70年代初,港英政府未預留綠化空間,只是多年下來,政府仍對街道盆栽靈活處理,未命令清走。吳芷寧說:「市區有盆栽不是必然的,相關部門可以話人們自行擺放的盆栽阻街。」這些市民自發種植的植物,是吳芷寧眼中「某種鄉郊的特質」,讓深水埗舊區比光鮮亮麗、每一平方呎都規劃細緻的中產區更親切。「喜歡就擺棵植物去種,很多事都是有機地存在,望住佢生長,是好簡單又好難得的閒情。」
在市區重建局網頁可見,深水埗區未來有21個重建項目,涉及區內綠化地帶,包括多個公園、遊樂場,及早前報道的兼善里(見〈歌聲送別兼善里〉,2024年7月14日《明報》「星期日Workshop」)。吳芷寧嘆,綠化帶很多時是居民身分認同的重要部分,如受訪的兼善里居民伯伯曾在天台種小樹,因重建搬遷後,他將與大部份昔日種植的草木說再見。吳芷寧希望重建計劃考慮舊有社區面向,當局能看見植物不止是擺設;若必須重建,預留足夠面積讓植物生長,予人幸福生活的空間。
【命運交纏】
棚仔榕樹 同遭移除
1970年代開始,政府為城市規劃引入綠化要求,通州街以南地段種樹較舊區密。前特首董建華再於2004年推出《綠化總綱圖》,隨後幾年馬路中央有盆栽「綠道」。然而,令口述歷史工作者林若雁印象最深刻的一排樹,非由官方栽種,而是欽州街臨時小販市場(俗稱「棚仔」)遺址的榕樹和白蘭樹群,由布販自發打理。
棚仔是賣「布頭布尾」的商販集中地,原處深水埗警署對面。此地曾是英軍軍營、日佔時期戰俘營,之後一度為荒地,直至1978年有檔主被政府安排遷入。最初,不少檔主嫌棄此地荒蕪,沒水又沒電,鐵皮帆布棚和蓋頂要自己搭建,但他們多年來致力改善空間,與轉角處的大榕樹一同扎根茁長。1990年代時,這棵大榕樹被颱風吹歪,大半樹根外露,有阻礙行車之虞;恐怕政府人員鋸根傷樹,數十名檔主和員工用繩索合力「掹」直大樹,辛苦護樹如「拔河」,只因樹大能遮蔭,共處一地十數載後亦有感情。
這棵榕樹跌落地的鬚根,是棚仔遺址原本一排榕樹的根源。「良記布業」店主李良、「景發布業」的李太,和「棚仔商販關注組」主席何應開,是林若雁在《見樹又見人》中最早的受訪者,多為順德人,在老家有種植經驗。林若雁說:「這班人與樹木共生,懂得用濕布蓋枝椏讓它發芽,再沿路種植。」樹苗生長時,檔主還會用布遮蓋,提醒途人不要踩踏;長成大樹後,樹蔭減低棚仔溫度,避免悶熱。
新書自2022年開始書寫,橫跨2023年清場的棚仔的最後時光;雖有不捨,那時堅決留守的檔主已經不多。隨棚仔去年年初清場,檔主搬遷到距離舊址約300公尺的通州街臨時街市,棚中樹一棵接一棵被移除。
【票選樹種】
風鈴花開金光灑 街坊樂見
4個路口之外的深盛路,有每年2至3月吸引途人打卡的黃花風鈴木,其鮮黃花冠呈風鈴狀。它們是在2018年颱風「天鴿」後,經居民票選後種下。這個街角屬於上述吳芷寧形容「光鮮亮麗」的中產區,屋苑建得密集,風勢特別猛,樹木如骨牌倒下。時任區議員袁海文受康文署樹木組官員邀請,建議補種樹木清單,他覺得交由居民決定才妥當。
林若雁採訪了袁海文,說袁此前對樹的興趣跟她一樣不多,但街坊非常熱中投票,有一百人參與「自己樹自己種」投票,36%人投給黃花風鈴木,32%選白蘭,另有一成人分別選大花紫薇和小葉欖仁。最後袁海文兼顧專業意見,在深盛路頭尾種黃花風鈴木,白蘭和大花紫薇種在別處。
「當街坊自己參與(票選樹種)後,會覺得自己也有份,是學習樹木知識的契機。」林若雁認為,原先對樹沒有感覺的都市人,若有適當機會,其實可以重拾自然觸覺。她期待將來不同社區的居民,可如深盛路的「選舉」般,就植樹選擇更多。
蘇國賢也推介人們與黃花風鈴木打卡,他說更好的景點是南昌公園,因樹齡超過10年,開花時「一片金光」;荔枝角道近麗翠苑的木棉樹同在春天盛開,夏日的大坑西街則有焰紅的鳳凰木。打卡以外,他更重樹木整體可持續發展。
樹王死因「生得太好」 林務悲歌
長春社2020年調查了深水埗路旁的2388棵樹,超過11%為白千層,近年颱風塌樹後,樹形細小、容易打理和花朵漂亮的黃花風鈴木及黃金蒲桃快速升至第4及5位,分別佔約6%。蘇國賢指出:「樹木對社區的好處不止靚,樹蔭還要夠大才能為街道降溫。」另邊廂,城市林務學中有「10-20-30」的植物多樣性原則,建議不要種單一植物品種超過10%、同屬植物超過20%和同科植物超過30%,以防蟲害等威脅。因粗生被政府常種的白千層,比例已經過多。
高如擎天的又一村紫藤路象耳豆「樹王」,根部在10年前頂起旁邊陳氏大宅牆壁,大宅業主被屋宇署勒令修葺;街道無預留足夠空間讓其生長,最後只能斬掉樹王。蘇國賢形容樹王的死因是「生得太好」。此案例是城市林務的悲歌,他不想事件重演,近年積極向政府倡議整全的樹木管理方法——不單種下適合的樹,還要持續跟進狀態,同時考慮社區和氣候需要,讓樹惠及人類下一代。
市民也可以做多少少,蘇國賢說:「你每日行過經過的樹,沒有人會比你更清楚。」若看到有榕樹受朱紅毛斑蛾侵害,可以電郵通報長春社或以1823通知相關部門;發展局網頁亦有樹木問題簡介,供市民參考。深水埗舊巷里在重建後未必會保留,受影響的綠化空間也未有定案,但無阻人學習與植物和社區建立關係——若看樹不止看到花卉盛放,或樹木倒塌及枯死慘狀,見纜索纏得樹幹太緊、樹洞和裂縫出現或根部翻起,懂得辨認,及早請人員介入,原本被動的植物也會因人們的互動,有延展生長的可能。
文˙ 梁景鴻
{ 圖 } 受訪者提供(Pengguin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