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明報專訊】粗角灰石頭,襯着淺藍,柔柔虛虛的側身人輪廓灰線;厚重的實色的白,恍如煙霧;大方格與小方格缺去一角,木畫板上的戳孔順沿邊線;檔案一般的規整顏色輪,以及百分之幾的逐層透明感。這是區凱琳的畫;嗎?「某物是某物」的強力句式強行把關係接駁,只顯見軟肋。藝術書寫,總因其主體無以名狀而又精神豐盈的奇異存有,被堵在文字失啞一片的窘境裏。
意識到這一點時,每每覺得乏力。從前一篇稿接一篇稿交的日子,不是耗大半篇幅將勾來勒去的東西變成長又無聊的作品圖說,就是匆促將「詮釋」和「評論」跌落語言盡處的盡處。不應如此,不是嗎?在畫裏,她朝我走近帶我往更遠邃更接近心的螺旋世界,不斷迷亂,不斷走井底——文字要溝通,但也似乎須具一定程度的難以言喻,才足指稱藝術之為藝術的抽象性。坊間一些工具書,沒看幾頁已有嘔吐感:跟着步驟一二三四,小撇步運用副詞動詞專有術語,準則是「合情合理/流暢易讀/言簡意賅」。多像人工栽的假樹,缺核。
核是什麼呢?離開工廠大廈的畫廊,攜着區凱琳的繪畫理由到家,終於讀了康丁斯基上世紀留落的《藝術中的精神》。核是精神。藝術家藉由藝術品喚醒未被命名的種種蟄伏情感,細膩而崇高,淨化人們被壓制的痛苦的靈魂;藝術在這裏的評判,乃靈魂的餓意,故,不應徒讓「鑑賞者欣賞『技巧』(就像欣賞行鋼索的人),享受『繪畫的質量』(就像享受一種美食),飢餓的靈魂卻空手離去」(對,很繞澀,很難懂)。康丁斯基畫抽象畫。調度具象與抽象、顏色和形式之間的和諧,即他進入非物質精神面的具體通路。或許藝術書寫其實需要一種節制,最極致地,只問:穿透作品,觀者能否達至靈魂層面的飛升和共鳴?再多,再多一點點,就擾碎了。像我非常喜歡區凱琳一組兩件的《沉思在隱密的房子(庭園)》,墨綠濃稠,木顏色的雜草輕輕劃掠麻布面,畫布四邊一圈熒光黃如月裏的夜或螢火蟲的盼望……停(康丁斯基註腳:什麼「開心」、「難過」的語彙,都是累贅的替代物,必然被視為不充分的表述)。
這樣想下去,展內35組畫連附的35段文字,也是干擾。那由藝術家策動的「藝術書寫」當然是作品一部分,但讓心的空間靜靜地張開於觀者眼底,或更具超越意味——帆布、麻布、木畫板、塑膠彩、鉛筆、木顏色;質數,幾何圖形;透薄的,濃厚的,筆觸,孔洞——媒介早不言飽滿。如果需要一只錨,標題有重量,如《備忘(2014年7月至9月)》及《備忘(2024年10月1日)》,鎖緊時間坐標,或《1999(質數或不完美的正方形)》,我因為那是自己的出生年份,牢牢記住了上頭的木紋和天光般的黃藍。
作者簡介:寫字的人當藝術行政。IG@odeng____