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明報專訊】瓊瑤在家中去世,留下千字遺書和一首詩。我這一代的人,如果年輕時親近文藝,一定看過她的愛情小說。中年看電視劇《還珠格格》,很喜歡,見到原著出自瓊瑤,心想她的創作上了一層樓。沒有想到,最後會被她的遺詩〈當雪花飄落〉感動,特別是結尾:「當此刻…當此刻… /有如雪花與火花同時綻放 /我將飛向可以起舞的星河」。然後從前醫生專業的理性反應就出來了。她是自己結束生命,遺書娓娓道出想法:「死亡」是每個人必經之路,也是最後一件大事,她要為這最後的大事作主。雖然她好意提醒年輕人,這樣的死亡方式,是在她生命的終站的決定,「年輕的你們,千萬不要輕易放棄生命,一時的挫折打擊,可能是美好生命中的『磨練』……」,但是畢竟「自殺」是要防止的,「安樂死」也不是社會可以輕易打開的議題。她這樣走了,我們要怎樣(理性地)反應?
這樣的反應相信不是我獨有的。香港近年多了生死教育,公眾愈來愈接受人生晚晴階段的生命/離世規劃;上月底,關於「預設醫療指示」的立法剛在立法會完成並刊憲,這在香港是重要的里程碑,正需要各方面努力繼續做公眾教育,專心準備服務上的支援。「安樂死」可以說是不受歡迎的議論焦點,不單令人分心,更怕「安樂死」鼓吹死亡自主,可能混淆「預設醫療指示」尊重病人自主的意義。
「好死」不等於「安樂死」
提供善終服務的人員和團體,也要努力提醒公眾:死亡的痛苦很多是可以紓緩的,甚至是可以避免的。「好死」不等於「安樂死」,末期病患和老年的抑鬱孤獨都要好好關顧。我在臉書見到有台灣醫師急不及待地詳列數十點我們可以做的事,包括讓老人和家人都得到適合的死亡教育,減少家人之間對死亡話題的忌諱,讓老人有機會表達自己;教導老人和家人理解死亡是生命的自然過程,沒有必要逃避;回顧生命故事有助總結人生的價值;早些了解臨終過程,明確表達醫療意願,等等。
我想,是否瓊瑤含有真情甚至文藝美感的離世方式,有點威脅到我們以專業知識和悉心服務建構的理性世界?我們的理性建構是一種「安舒區」或「同溫層」嗎?
當然,我們可以做的很多,不過瓊瑤給出的信息,可能不是很容易用專業語言解拆。細讀她的遺言,無論是字面或是在字裏行間,都有一些明顯的信息:
‧她很清楚自己的意願;
‧她並不是因為抑鬱孤獨而決定死亡;
‧她不害怕死亡,不是要逃避;
‧在這個自選的時刻她的心情是美好的;
‧她沒有表達對臨終照護服務不足的憂慮。
因此,可以說,很多的專業反應,在瓊瑤的「個案」並不是十分對應的。我認為順着她的思路,比較迫切需要討論的是「過度醫療」的問題。
日本有一位女醫師,是小兒外科專科,在1970年代遠赴科威特工作10年。1987年回國後,對日本的醫療文化與醫患關係有溫柔的反思和敏銳的批評。她觀察到很多日本醫師對死亡話題都感到不自在。本身迴避死亡話題的醫生,只關注可以醫治的病徵,本能地叫病人「加油!再努力一下!」,或者以更多醫療方法,叫病人「再試試!」(《生死自在——勇敢面對死亡101法則》,第43則,「醫師總是無法『接納』死亡」)
死不放手的醫療成為病人的負擔,也剝奪了病人死得自在的機會 。
「過度醫療」在日本和台灣是問題,在香港也是。私營醫療的「過度醫療」有經濟誘因;公營醫療的「過度醫療」很多時是由機械式的檢查和分科轉介程序造成。病人在醫療體系中被流水作業式的流程匆匆處理,很難有安靜的時間討論治療(或不治療)的方案取捨。醫護人員能退一步,了解病人的意願嗎?
在這樣的背景底下,瓊瑤給出的題目,並沒有太多容易得分的答案。列舉數十點對正確的死亡教育和改進服務的主張,與她極度抗拒「過度醫療」的立場不太相干。
然後我們來到恐懼死亡和「安樂死」的題目。
今年1月,英國一位備受愛戴的醫師Dr. Colin Murray Parkes去世,享年95歲。他是一名精神病學家,在大學任職之外,從早年就在英國第一間臨終關懷醫療院St. Christopher's Hospice服務,在這兒他創立了第一個喪親哀傷輔導服務(bereavement service)。他寫過許多關於哀傷的書,在一篇題為〈垂死的成年病人〉(The Dying Patient)的文章,他簡潔而完整地談論我們對死亡的恐懼。他作了5點概括:
‧我們永遠不應假設已經知道患有絕症的人害怕什麼
‧如果能幫助他們有足夠的安全感,可以分享表達他們的恐懼,多數患者都會由此受益
‧恐懼會加重疼痛,疼痛加深恐懼
‧隨着疾病發展,患有危及生命的疾病(life threatening illness)的病者要經歷一連串的失去(loss)
‧悲傷是自然的,需要得到承認和得以表達
很多病人向他表達恐懼。在恐懼原因的名單上,對「死亡本身」的恐懼(fear of being dead)往往排得很後。他們更害怕成為他人的負擔;害怕身不由己失去控制;害怕疼痛或其他病徵惡化……這些可以說是對「死亡過程」的恐懼(fear of dying)。
真心希望「安樂死」的病人,也許已經不是那麼害怕死亡本身,反而是對死亡過程的恐懼難以承受,以至視「安樂死」為「解脫」。
對於死亡本身的恐懼,有人認為是本然的或存在性(existential)的。我們常說,最好的臨終照護,應該照顧好「身、心、社、靈」4個層面,其中「靈」是靈性上的事情。在基督教文化,靈性問題關乎超越身心痛苦,關顧病人,與他們同行,在痛苦中依然可以發現意義。即使在這樣可貴的關懷底下,病人的痛苦和恐懼也不會消失,正因為恐懼的並不是「死亡本身」,真心希望「安樂死」的病人不容易被靈性關懷感動到放棄他們的想法。他們會問,即使受苦也有意義,為什麼病人不可自己決定離開世界的方式呢?
冷藏「安樂死」討論 生死教育難完整
每一個現代社會都有人對「安樂死」有訴求,社會最容易的處理是「不處理」。不打開「潘朵拉匣子」,讓有爭議性的題目一直冷藏,是最乾脆的。我近年的想法有些變化。現在我會認為,開放對「安樂死」的公眾討論會令社會更成熟。在堅持完全不碰觸「安樂死」議題的社會,「生死教育」是難以完整的。香港對「安樂死」議題長期冷待,可能與忙於日常(所謂「搵食」)的生活模式有關,也可能是一種對死亡的深層次忌諱。這並不健康,可能本身就是社會抑壓的徵狀?
文˙區結成醫生(中文大學生命倫理學中心顧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