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明報專訊】芸芸研究新界歷史的學者當中,夏思義想必佔一席位。其新書Villages and Market Towns in Hong Kong:Settlement & History與2020年出版的前作輯錄其數十載研究心血,為讀者拼湊昔日香港鄉村面貌。將近78歲的夏博士早已決定,這是自己最後一本書。他以中國茶配英式餅乾款待記者,聊着流逝的鄉村與歲月。
曾任職理民府 與村民喝茶聊天
夏思義1970年代來港擔任政務官,退休後留了下來,在港歲月早已超過在出生地英國的時間。他一直對平民歷史深感興趣,於英國劍橋大學完成歷史學博士學位,研究題目正是其所住地區在7、8世紀的歷史。因來港工作,他不得不放棄那份英國研究,取而代之是鑽研「第二個家」的平民歷史。
曾有歷史學者同行不認可平民歷史的意義,對夏博士說:「那些只是村落、落後的人,你應該去看看高教育水平的人、富商、政府官員,他們才值得深究。」夏博士固然不認同,指平民、鄉村歷史相當有價值,「這是你我的歷史,我們都是平民」。有說法指村落的「落」取自「落後」,本身帶輕蔑意味,因此他選擇以「平民歷史」稱呼,某程度上比較禮貌。
夏思義曾在沙田區理民府(即現在的民政署)做理民官,指鄉村村民與理民府關係不俗,會與英人喝茶聊天,「但那時有錢的城市人會去新界說他們是落後村民,村民好唔鍾意呢啲,『鬼佬』多數不會這樣」。香港被殖民的早年至戰前,港英政府對新界一帶的規劃較少,不太干預鄉村的生活與文化,理民府的工作是逐步改善村民的生活質素。夏思義1970年代開始研究香港村落史,不時找鄉村的原居民長輩聊天。曾有一個沙田村民向他提起1926年,因為此後其家庭的小孩存活率大大提高。原來當年政府派護士前往不同村落,負責4項工作,包括協助生產、為新生兒接種牛痘疫苗、治理傷口及處理食水井的衛生問題。村民的生活大有改善,因此記憶猶新。
被殖民前的歷史 「年輕人應該知道」
憑藉口述歷史,夏思義得以拼湊出鄉村的生活模樣,如今他把三四十年前與村民交談的紀錄,結合1900年代初英殖政府製作的集體官契(Block Crown Lease)、族譜等研究,輯錄成書。他在2020年出版的著作Settlement, Life, and Politics: Understanding the Traditional New Territories講述元朗、沙田、南丫島、東平洲等村落社會的生活,當時已預告將有第2輯;新書Villages and Market Towns in Hong Kong:Settlement & History則把焦點放在其他地區,包括以種米為生的東涌、西貢村落;漁港小鎮大澳、坪洲;石礦鄉村鯉魚門,以及粉嶺、古洞寮屋區等,豐富內容盡錄於逾700頁的著作之中。
提起香港的鄉村,我們多會聯想起新界一帶,新書其中一部分卻關乎現西九龍,即由油尖旺至深水埗、長沙灣地區的村落。夏思義形容這些村「long-gone」(早已逝去),西九龍比新界更早發展為市區,絕大部分村落早在1920年代或之前消失。夏博士即場翻閱香港地圖,指向村落舊址,「這裏曾有一條很大的村稱為九龍塘村,然後有另一條村是九龍仔」。他指着西九龍一帶村落舊址,如今盡是馬路與大廈,毫無鄉村蹤影。「我認為重要的是,香港的年輕人應該要知道,香港在英國人來之前有本身的歷史。」
鄉村生活是怎樣的呢?他引述村民分享一個小故事,該村民的母親1908年某天準備翻過獅子山前往九龍的市集,卻在山上遇着老虎。她爬上由竹搭建的小亭,怎料老虎跟上來,其體重壓垮竹亭。竹子插進老虎身體,牠生氣地撕毁竹子,讓村民媽媽得以逃出生天。「這不過是100多年前。」夏思義強調那是沙田與九龍之間的山,現在很難想像曾有老虎出沒。
從事鄉村研究多年,他引述很多村民說舊時生活艱苦,房子冬冷夏熱,每餐只有鹹魚白菜配米飯,但不少村民依舊懷念那窮苦童年。「鄉村中每個人都相識,都是親戚。」夏思義續說:「鄉村就是大家庭,使人感覺在世上有一個好安穩的位置,你知道你屬於那裏。村民的這種歸屬感很強烈。」
沒落不是必然 嘆鄉村不被重視
夏思義過往曾爭取保留衙前圍村,惟該村最終逃不過拆卸重建。衙前圍村是市區最後僅存的傳統村落,這位歷史學者認為應予以保留。他憶述初次到訪該村時,雖然圍牆與村屋門窗已被拆除,但仍可被修復。「政府有個愚蠢想法是,只有大而華麗、高級的建築才值得保育。如果只是平平無奇的村落,他們不想保育。」或許某些「城市人」對傳統鄉村的想法,幾十年後也是一樣——「落後村民」,夏思義無奈道:「居民並非上流階層,富翁不曾住在這,因此(政府認為)不值得保留。村落不值保留,除非名人住過。」
夏博士家中有如資料庫,書架擺放大量研究檔案,記者從眾多冊子中隨機抽出一本,是東平洲村落的圖文紀錄。他曾登島拍下荒廢村屋模樣,並追訪已搬離島上的原居民。「東平洲是可惜的例子,極難前往,幾近不可能接駁水源電源。」因偏遠而沒落的鄉村不在少數,夏思義提到若有接駁市區的道路,那些鄉村通常較可能還有人居住。例子之一是飛鵝山上的茂草岩村,政府於1950年代修築車路,人們可由飛鵝山道經東洋山下的童軍營地入村,「因此它仍可『生存』,村民可到城市工作」。然而車路並未延伸至相隔不遠的老鼠田村,通往該村需經過狹窄的「筷子路」、「筷子橋」,夏思義稱行走經驗很可怕。一如許多車路不通的鄉村,老鼠田村後來也荒廢了。
「住在鄉村的人不算極窮,村民足以維生但沒太多餘錢,想子女有更好的生活。」夏博士與茂草岩村前村長鄭先生是老朋友,後者長居村中直至逝世,其9個子女早已離村。城市有更多工作機會且生活便利,鄉村新世代紛紛離去,村落沒落似是必然。夏思義怎樣看鄉村保育前景?「我也不太肯定」,他頓了頓說:「若修築了道路,鄉村是可發展的。但如果發展了,鄉村便難以保育,這些村屋可能會重建。」他當然希望歷史建築得以保留,甚至可考慮轉型成度假屋;但不少村落屬郊野公園土地範圍,只能由政府出手修築車路,還要解決食水、電力與網路供應,所費不貲。「這是一個困難的問題」,夏博士也答不來,「如果政府真的有心投入,那才可能成事」。
研究耗心神 新書是「最後一作」
想了解更多村落歷史,可翻閱夏思義的新書Villages and Market Towns in Hong Kong,他預告中文版本計劃明年出版。三四十年來,夏博士寫過很多有關新界歷史的期刊文章與書籍,如研究新界人與殖民政府衝突的《被遺忘的六日戰爭:1899年新界鄉民與英軍之戰》一書,為本地歷史愛好者的經典讀物。不過,他這次明確表示,新書是他最後一本著作,「因為我的精神正在耗盡」。每次醉心寫書,這位學者同時承受沉重的心理壓力,他嘆口氣後描述:「擔心,感覺沒人會想出版。這是很大的壓力,我不想再重來一次。」
4年前夏思義接受傳媒訪問,說3至5年後會回英國生活。如今返英計劃沒變,他在港時間已較以往少,每年聖誕、盛夏飛往英國,一共逗留約5個月。香港未了之事包括他手上兩研究項目——河上鄉,以及廣東鹽業研究的第3部,前者幾近完成,但他還想找些當地人聊聊,相信要駕車親自走一趟。他即將回英過聖誕,打算把鹽業研究也打包在行李之中。上述兩項目預計還需要兩年,完成便會返英定居,「那時我便80歲,我現在快將78歲了」。夏博士十分清楚種種身體變化,客廳與天台的辦公空間相隔一段樓梯,他礙於腳患爬得有點吃力,控制滑鼠的手也開始不靈活。隨時間流逝,像新界村民陸續搬離鄉村,他也快要告別香港這個家。
「我喜歡住在這裹。」夏思義與太太自1996年以來未曾搬家,一直住在塘上村的村屋單位,他所有歐洲友人一致認為單位很袖珍,香港朋友正好相反,說這裏很大很大。人人都想住大屋,縱使夏博士在英國的房子大得多,他還是覺得香港住處很舒適,也喜歡村屋鄰近社區。鄉村有如大家庭的氛圍,他說在塘上村原居民之間仍存在,但他們已屬少數,村內大多是像他一樣的外來租客。鄉村面貌變更,似乎是城市化進程的必然。人們四散返家或離家,曾存在於鄉村空間的歷史會留下多少呢?
「我有時會想,我所做的一切有沒有任何意義?」訪問近尾聲,夏思義吐出多年疑惑:「我希望如此,但我確實很沮喪。」踏上研究路數十載,夏博士稱近年對本地歷史感興趣的人增多,但整體來說仍然很少。
文˙ 朱令筠
{ 圖 } 李紹昌、香港中文大學出版社提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