家明雜感:(不是)享和街少年殺人事件 《爸爸》

文章日期:2025年01月05日

【明報專訊】翁子光編導的《爸爸》(合導的還有區焯文),根據2010年荃灣享和街發生的倫常慘案改編。事件中,一名15歲少年於沒有徵兆下,某夜在家親手殺害母親與胞妹,後來被診斷出有精神病。現實,總比小說曲折、可怕、無法想像。翁子光秉承《踏血尋梅》與監製的《正義迴廊》,從聳人聽聞的倫常案件出發,再一次鑽探人性最不可解、幽暗的深處。

不過《爸爸》有別於《踏血》與《正義》。2010年荃灣的慘劇,本來大可以台灣的傑作《牯嶺街》為參照,構建出一部香港地地道道的「享和街少年殺人事件」,從家庭、社會到時代,嘗試把無從解釋的現實悲劇,理出一個所以然來的。《爸爸》不同,它顧名思義就拍「爸爸」,與其細問由來,它選擇另一角度回看事件。翁子光他們認識真實案件的爸爸原型人物,於是現在《爸爸》拍來,更着墨事件發生後,涉事家庭「爸爸」的狀態。

因此《爸爸》的劉青雲,這位飾演爸爸的主角、觀眾愛戴的好演員,自然成了全片的最大焦點。

真沒見過這個劉青雲,用心去演一個市井的中佬。他的角色叫阮永年,荃灣一間叫「快樂谷」茶餐廳的老闆(土瓜灣的美景街取景拍攝)。阮永年本是街市雞檔的東主(檔口名字「鏡記」預告了片末客串陣容?)。戲裏有段簡短的回憶,對白略作交代,阮永年的檔口為其父留下(?)。小本生意去到他一代,受禽流感等時代因素拖累,被迫結業轉行,開茶餐廳去。

雞檔結束時候,阮永年已組織家庭,並育有一幼子。劉青雲今年60歲,他演的主角應該再年長一些。阮永年1990年代迎娶新來港女子胡金燕(谷祖琳),阮及胡有中港婚姻常見的「老夫少妻」味道。慶幸兩口子一直恩愛,關係沒有因年齡差距或生活壓力等變質,多年來堪稱一對模範夫妻。夫妻婚後先誕下兒子阮厚明(蘇文濤),後來再生了女兒阮厚恩(熊諾頤)。一家四口看上去美滿,誰料婚後10多年會爆發倫常慘劇——影片把事件改為2008年7月發生。事件之後,只餘父子兩人。如對白說,他們是親人,卻也是仇人。

唯愛解惑 《這是愛》一曲貫串

阮永年為人滿有情趣的。《爸爸》的宣傳語句是「唯愛解惑」,意思大概是只有愛才能破除困惑。全片不斷強調一個「愛」字。阮永年從頭到尾深愛髮妻,對子女也有愛,對可愛的小貓三花(聯想起艾未未以吃貓為題的紀錄片)亦不錯。夫妻當年定情、結婚,有泰迪羅賓的一曲《這是愛》貫串。戲裏共有兩段唱K的情節,都由主角憑歌寄意。翁子光用《這是愛》一曲,猶如《踏血尋梅》的《娃娃看天下》那樣,讓經典流行曲被賦上新的意義。

妻子亡故後,《這是愛》的錄音帶,阮永年妥善保存着,並帶到靈堂向亡妻供奉。本來一家四口的單位,後來只有他一個人住了。他照樣回到茶餐廳,不久後把小生意頂讓給伙記鹹球(楊偉倫)。他不做老闆,只當員工。時間多了,他閒來在家利用兒子的電腦,向已故的妻子與愛女寫信。寫給妻子的情書,我們瞥見部分文句,似見丈夫思念的情深。他還把情書列印出來,信紙連木棉花花瓣,小心翼翼收納到信封內(影片好多次拍木棉花開,呈現一片初春景象)。信封一個個堆疊井然,以修長的糖果盒儲存。

阮永年也睹物思人。正如上文所說,阮與胡金燕這對「老夫老妻」,恩愛程度不受時日改變。他們的茶餐廳,雖然24小時不停運作,夫妻輪流各12小時打理。然而《爸爸》有限的回憶篇幅中,我們不大感受兩口子的工作壓力,兩人相聚的時間不少。2008年7月案發當晚,本來是個普通日常。一家四口在茶餐廳吃過晚飯後,阮永年來得有些依依不捨,目送母女回到對面的大廈。他清楚記得妻子那夜穿的啡色外套。後來在睡房端起那件衫,愛妻的往事一一湧上心頭。

阮永年的情趣還有愛拍照。《爸爸》片首1999年的一段回憶,他購置了一台數碼相機,從此以之記下一家人生活的幸福時光。一家四口有次去海南島旅行,阮永年豎立腳架,拍出一張黃色調子的溫馨合照。那張合照,片首初次出現,直至影片結束前仍在呼應。

翁子光的《爸爸》幕後,有兩個關鍵的台灣電影人班底。一個,是他多次合作的「聲色盒子」聲音設計杜篤之與吳書瑤。另一,為攝影指導泰鼎昌(攝影師則是《正義迴廊》的梁祐暢)。泰鼎昌早年拍過楊德昌的戲,後來與魏德聖合作無間,名作包括《海角七號》及《賽德克巴萊》。

《爸爸》的攝影講究。好些有一定篇幅的文戲如探監,玻璃、窗外的日影、或婆娑的樹影打進室內牆壁或角色的臉上。回憶段落顏色飽和度高,阮永年與胡金燕結婚前去卡拉OK,陳設雖有1990年代的俗氣,色調卻十分和諧。戲裏另一段父子海旁的單車戲,則用上黑白拍攝。《爸爸》的影像最特別的是,全片用上老電影的4比3(1比1.33)比例。今天我們把16比9的屏幕比例當常規,回看4比3會覺視野被收窄,人物像被困囿。我較不傾向這種看法,反認定4比3的可塑性十分高,而且拍半身人像,尤其符合黃金分割的比例。

我覺得《爸爸》一片選擇4比3的比例,也算是加強了劉青雲角色的狀態。重看才發現,全片拍阮永年的背影(後尾枕)相當多。這個爸爸,面對突如其來的家庭慘劇,他到底在想什麼?相對其他哭成淚人的家人(如覃恩美飾演永年的姐姐),永年怎的如此冷靜、很快回到工作崗位?他那個恍如思索中的沉實背影,替角色多添了一些留白想像。

人怎會沒情緒?阮永年只是把悲傷埋藏得很深而已。《爸爸》有幾次他悲從中來,一次是回老母家吃母親節飯,面對良善母親(陳麗雲)時,那悲哀屬於愧疚多點。另一次是火葬場送別愛女的棺木。最意想不到,也是最激動的,反而是他某天在家讀報留意到風月版廣告,打電話召妓的一場。當然,影片的剪接(剪接師石繕滎)仍想透過回憶的片語提醒我們,不嫖不賭的好好先生阮永年(當年常玩「十三張」只為陪街市佬),偶爾有「性需要」也與思念有關的。

那場戲永年的感情是複雜的,劉青雲演得很好。無論如何,他總算把積累了很久的悲慟或怨憤什麼的,一次過爆發出來了。

《爸爸》片長120多分鐘,永年最激動的一場戲,不多不少到敘事的正中間。那場戲,同時也響應戲裏悲劇發生的另一線索,精神問題說不定有遺傳成分的。這點下面再談。

《爸爸》全片的重心,在寫爸爸的狀態,但既由「弒母與殺妹」的慘案改編,怎會不去問「為什麼」呢?少年阮厚明被收監後,他的精神科醫生(譚玉瑛)有次這樣說,「如果我們什麼也不說,什麼都不知道,就會回到原點」。事實上,父親阮永年曾有好幾次提問:為什麼兒子會做出這些事?只是永年愛子心切,照顧他的感受。他問過一次、兩次後,到後來兒子18歲生辰他再去探望時,已決定暫時不深究了。

《爸爸》多少採納了現實事件的結論。15歲阮厚明患有精神分裂症,有幻聽及幻覺,於是才做出大逆不道的事情。他需要在小欖的精神科監獄被囚禁,接受診斷及服藥等治療。有可能有治癒、被釋放重過新生的一天,卻也有可能永遠被困在裏面。一切還得精神病的「專家」定奪。

不窮究始末 未掩猜想

然而厚明的行為、他的病,還有其他更根深柢固的前文後理麼?「為什麼?………」《爸爸》一片,縱使選擇不以追問事情始末為大前提,卻多少仍難掩電影人猜想的一鱗半爪。《爸爸》的敘事以章回作結構,片首序幕(20分鐘)後,影片分別劃分成「永年」、「厚恩」、「金燕」、「三花」及「厚明」5個部分。我瞎猜,此結構說不定是後製時才構想完成的,理由是篇幅不大平均。改成章回敘事的用意,可打破線性的直敘或倒敘,不追求簡化的因果,令當下與回憶的組合更自由,更易讓觀眾代入主角起伏的思潮。

當中,「厚明」的部分自然最吃重了。《爸爸》描劃出一個怎樣的阮厚明?他來自不錯的家庭,父母恩愛。他與妹妹偶爾吵架,但也算無傷大雅的。厚明的性情帶有莫名的鬱鬱寡歡、不苟言笑。永年作為父親很霸道、父權?不見得(厚明後來說與父親相處他沒話語權)。厚明去茶餐廳幫手,曾被父責怪,但也出於他自把自為在先。完整家庭父母一起養育小孩不錯的,有緩衝或互補功用。當一方過嚴時(父不許子買新手機),另一方可作調解(母給他額外零用)。阮家夫妻的分工,照理恰當。

厚明在中學全沒有歸屬感,同學愛打鬧欺凌、老師李sir(麥沛東)窩囊。李sir是個今天已被取締的「通識科」老師麼?他的課堂教材也真虧他的:講「現代文明」,播放動物被屠殺的影片。偏偏那個論調,頗得到厚明的共鳴。厚明的多愁善感,從網絡或書本獲得一些悲觀的「環保」想法。他覺得世人把「死亡」看得太重。諷刺地,在倒敘的段落有交代他轉為素食者了,看重動物的權益。

對了,「動物本能」,厚明的對白有提到。這個也是原因?《爸爸》關於2008年可怕的某夜,共分3次覆述,拍來皆很克制。第1次片初由厚明在法庭口述;第2次出現在「厚明」的敘事段落,是全片演了三分之二的高潮。第3次為片末,交代事發前一家四口的那餐飯。第2次的畫面最直白:厚明回家戴上黑手套,拿出菜刀揮動。場口交接營造對比:上一場厚明與父探嫲嫲,嫲嫲還讚厚明有「菩薩心腸」。嫲嫲沒有看錯,「人性複雜」而已。厚明這夜揮舞菜刀,大廳另一頭的三花,正在玩弄捕獲的蝴蝶。平時我們總覺得貓咪慵懶又可愛,常忘了牠的另一本質是獵食者。

另外,網絡伴隨成長的一代,網絡與電玩有什麼潛移默化?《爸爸》似不大側重這方面。厚明沉迷的,不是爭議性的暴力遊戲(案發當晚他只玩candy crush)。媒體呢?電視上重複播放的是反智的「掌門人」,除卻交代時代及坊眾口味,沒有暗示什麼。真實案件的少年,據稱還沉迷九把刀的書,這元素去到《爸爸》從略了,免觀眾產生不必要的聯想。時代、社會的因素呢?2008年回歸後10年,曾蔭權當特首的時代,香港人生活、年輕人的升學應試壓力,一如既往的繃緊。香港社會從來很家長、重投機,年輕人沒stake是注定的,碰巧那年頭未有人講明而已。

別誤會,不是要找案件的罪魁禍首,只好奇有沒有一個說法,令有違倫常的事情聽上去make sense一點。畢竟,即使精神失常,也許還有自殘及傷人等萬千可能。像《爸爸》的施襲者完全沒有惻隱心的加害至親,乃是慘案最大惑不解的所在(「唯愛解惑」恐怕「解」得未夠)。許鞍華2009年的《天水圍夜與霧》同樣改編倫常慘案(張經緯編劇),也提出類似的「為什麼」問題。影片片初以「羅生門」交代悲劇發生後的眾說紛紜,看畢它的信息仍舊明確,且相對較易理解的——跨境婚姻夫婦年紀差異、丈夫(任達華)的「男性自尊」,家庭「經濟支柱」的水能載舟亦能覆舟。

事實上,世人的胡思亂想無法阻止。《爸爸》所依據的2010年倫常慘劇,網上已有很多言之鑿鑿的古靈精怪論述了。有些談及父親從前雞鴨檔的「殺生」孽債(!),有些談及悲劇一家的舊樓、住宅風水、大門鐵閘的圖案……換作是另一個劇本,故事搞不好就演化成另一個剝削片種了。

《爸爸》從真實人物取材,當然不會如此怪力亂神一番。《爸爸》全片演下來,我還是一廂情願期待,除了有個中看的劉青雲,也想看到它進一步的從小見大,從案件審視我們身處的時代。即使最後的「因果結論」如《牯嶺街》般複雜,環環相扣、盤根錯節也好(誰想到原來也跟1949年遷台有關?)。好的電影大多解答不了問題,但起碼可提出好的問題,刺激觀眾思考,令人明白世情多一些。

回到前文談到的「遺傳」一說。《爸爸》亦涉及到,兒子的精神病或多少來自家族的。阮永年的性格大部分時候平和,經歷到重大悲劇,還少不免有幾次抓狂、爆粗的時刻(「傾乜×嘢啫?」、「填乜×嘢啫?」、「我×你,我×你,我×你!」)。他從社區中心的自閉症小孩得到啟發,當情緒不穩時,數數目教自己平靜下來。其實不用說阮永年了,他怎會是異數呢?坦白說,活在幾百萬人口、擠迫、生活壓力喘不過氣來的香港大都會,從小到大,社會諸多法則,平日不敢造次、埋怨自我,全身的神經不知使了多少勁,我們才得以維持穩定的情緒。誰敢說自己完全「正常」?

鏡像一體兩面 父子咫尺距離

永年本人也有幻覺的。我們代入他的視角,一個人呆在家時,常以為女兒仍在身旁。順帶一提,女孩演員熊諾頤後面擁抱爸爸,叮囑他好好過日子好動人。或許翁子光的《爸爸》旨在叫我們想想自己與精神錯亂、倫常慘案的咫尺距離吧。阮厚明牢獄中過18歲生辰,父親阮永年去探望他一幕,中間的鏡子反映出硬幣的兩面(想起是枝裕和的《第三度殺人》),父子的身影剛好對疊一起了。

文˙家明

編輯˙秦瑞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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