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明報專訊】繼2023年底的Clockenflap之後,日本音樂組合YOASOBI在去年12月底重臨香港,在亞洲國際博覽館舉行了兩場演唱會。單是搶購門票,樂迷已掀起龍爭虎鬥。幸虧網上尚有照片、錄像,供鎩羽而歸者望梅止渴:舞台燈光耀眼,彩紙漫天紛飛,主唱ikura表演《HEART BEAT》時,全場大合唱更是字字鏗鏘。盛况如斯,難以想像這組合僅成立了5年多。
2019年10月1日,作曲家Ayase和唱作人幾田莉拉(幾田りら)以組合形式出道,稍後發布首作《向夜晚奔去》(夜に駆ける)。組合名稱「YOASOBI」取自日語「夜遊び」,謂二人各自的事業是日間正職,組合活動則是「在晚間遊玩」。幾田莉拉還特意取了藝名「ikura」,以別於個人名義的作品。當然,所謂「遊玩」實屬噱頭,二人的成功絕對有賴於精密的商業計算。一改過往日本樂壇的行銷風氣,形象青春的YOASOBI重視網絡平台、數位發行。如同基地的YouTube頻道至今累積了693萬追蹤者,影片的總點擊率逾51億,呈現出龐大聲勢。他們亦摒棄前人的版權觀念,大力鼓勵他人翻唱己作,主動分享表現可觀者的影片,營造出活潑的fandom文化。諸多破格行徑宣示新一代流行音樂將由才華洋溢的創作人主導。
突圍而出的「小說音樂化」
既為新世代的音樂組合,終究不可欠缺鮮明獨特的作品。那麼YOASOBI的創作特色如何?Ayase是電子音樂創作人,擅長使用知名的語音合成軟件VOCALOID。然而「Vocalo-P」(ボカロP,P為Producer的縮寫)早已納入業界職系,同道眾多。况且稍早出道的還有「夜鹿」(ヨルシカ)、「永遠是深夜有多好。」(ずっと真夜中でいいのに。),網民統稱三個組合作「三夜」,令YOASOBI的形象顯得不太突出。為此,YOASOBI樹立了更特殊的創作方法,即人所樂道的「小說音樂化」,打通文字與音樂。
回溯當初,日本索尼音樂娛樂(SMEJ)成立這組合,就是打算跟旗下的網絡創作平台「monogatary.com」合作。「monogatary」一詞出自「物語」(monogatari),學者多視之為日本敘事文學的濫觴。平台此名意在標榜徵集小說投稿——「成為小說家吧」、「AlphaPolis」等巨頭在前,SMEJ必須派出YOASOBI充當異軍。
《向夜晚奔去》的「再創造」
主角、情感、世界觀,都是YOASOBI在訪談時常提及的關鍵詞。他們會深入閱讀指定的小說,把體會和思考轉化成曲詞,向聽眾重構文本世界。以《向夜晚奔去》為例,此曲改編自星野舞夜的短篇小說〈桑納托斯的誘惑〉(タナトスの誘惑)。桑納托斯(Thanatos)是希臘神話的死神,何以誘惑世人?小說講述主角為挽救患有自殺傾向的愛人,全力奔往公寓天台。簡短內容無以鋪排複雜情節,篇幅都花在主角的獨白,讓讀者細察千頭萬緒如何撩動心思,從而接上「向夜晚奔去」的驚人結局。作品雖言及生活焦躁等社會問題,但更着重思考「死亡」概念——「愛」與「死」看似二元對立,主角倒以為是一體兩面:愛人執於死亡,如同愛上死神;主角出於愛情,愛人便成了他的「死神」。與其說這是主角、愛人和死神的三角戀,不如承認世人真正愛戀的是死神。充滿詩意的哲學思辨,加上看似涉獵禁忌的題材,令改編得來的《向夜晚奔去》一鳴驚人。其MV的觀看次數在7個月內突破千萬。
出於SMEJ的商業大計,「禁忌題材」不過是宣傳行銷的幌子,《向夜晚奔去》沒踏上邪典(cult)路線,甚至毫無沉重感覺。它甚至可以踏上《第71回NHK紅白歌合戰》的華麗舞台,陪伴電視觀眾歡慶2021年元旦。細聽之,全曲維持輕快節奏,開首一節更直接引入ikura的開朗聲線,相當清新。歸根究柢,Ayase重新詮釋了「向夜晚奔去」的含義,迴避其對原作結局的指涉,並隱去「死神」的意象。新焦點轉移至小說前半部分,也就是主角如何努力包容女主角的危險衝動,令「由愛入死」變成「出死入愛」的浪漫意境。且看全曲結尾:
忘れてしまいたくて閉じ込めた日々に
差し伸べてくれた君の手を取る
涼しい風が空を泳ぐように今吹き抜けていく
繋いだ手を離さないでよ
二人今、夜に駆け出していく
身處在心想忘記的封閉日子裏
也想緊握你伸出來的手
涼風在空中浮游一般,現正穿透而過
不要放開相繫的手啊
我們現在,正向夜晚奔馳而去
對比原作,歌曲刪去小說的倒數第二句「從這焦躁及痛苦的世界中逃脫」,大大減輕戾氣和絕望。如今的「夜晚」不是「死神」的居所,男女主角「牽手」之舉也不再意味深長,反而散發濃厚的戀愛氣息,讓人相信與伴侶攜手的話,定能克服「沒有黎明的黑夜」。姑勿論經理人干預,YOASOBI的改編顯然不避主觀和個人意識,強調作品僅「生於」原作,非「附於」原作。換言之,他們不是單純的信息接收者,往往通過節選、詮釋以至誤讀等手段,以樂曲形式「再創造」新的作品意義。有趣的是,星野舞夜嘗在社交媒體笑稱,先觀看《向夜晚奔去》的MV,再重讀她的原著,一而再再而三,有助更深入地理解兩者。
牽動原作的《祝福》
數日文單曲,YOASOBI至今已有廿多首,每一曲俱有所本。一如初衷,這些原作的體裁以小說為主,僅有少數例外,譬如《群青》來自漫畫《藍色時期》(ブルーピリオド),《情書》則改編自書信。他們的歌單就像圖書館索引,引領聽眾巡迴一個個文本。當書店不時借用這些歌曲推銷商品之際,YOASOBI的迷你專輯(EP)也命名為「The Book」。由於單曲都有數位發行版本,每輯僅生產一次(日本稱作「完全生產限定盤」)的實體專輯往往被視作紀念性質的里程碑。
早期的兩輯且不多談,發售於2023年10月的《The Book 3》無疑體現了這組合如何超越「遊玩」,登上流行文化圈的頂峰。掃視歌單上的10個項目,任誰都會馬上注意到3個響亮的名堂:《勇者》、《祝福》、《Idol》(アイドル)。隨着文化風氣改變,Ani-Song與J-pop近年迅速融合,明星歌手爭相為動畫新作獻聲。YOASOBI乘此趨勢,不單接連收到合作邀請,且每一部動畫都是萬眾期待的大作,令這些主題曲一併成為潮流焦點。不過,因應原作性質改變,創作原理漸有轉變。
萬代(Bandai)在股東大會明言《機動戰士高達》系列必須年輕化和國際化,新動畫《水星的魔女》應運而生。除了嶄新的角色設定和故事背景之外,YOASOBI的加入也是革新大計的一環。有別於《向夜晚奔去》的案例,《水星的魔女》是尚未完成的作品,製作單位初時大抵只能提供故事大綱和早期劇情,更遑論贊助商日後可能提出修改要求。可供參考的,只有較早發布的前傳《PROLOGUE》,以及劇本統籌大河內一樓撰寫的短篇小說〈搖籃之星〉(ゆりかごの星)。此篇作為啟發《祝福》的原作,在動畫首播當天公開於官方網站,紙本則是實體CD的贈品。對讀者而言,小說和音樂可謂同時面世。
6000多字的篇幅中,〈搖籃之星〉通過第一身敘述,刻劃風靈高達對電視版主角蘇萊塔.墨丘利的疼愛和擔憂,尤其她們即將離開水星的家園,前往陌生的地球圈學校。直到電視版第二季,風靈高達的真身和《PROLOGUE》的謎題一一解明,觀眾才察覺到〈搖籃之星〉伏筆處處。電視版中,風靈高達無法發聲,一切話語由蘇萊塔轉述,故此篇是觀眾唯一直接理解風靈高達的渠道。而改成《祝福》後,歌詞保留了這視角,ikura所歌猶如風靈高達現身說法:
僕達は操り人形じゃない
君の世界だ 君の未来だ
どんな物語にでも出来る
因為我們不是被操弄的人偶
屬於你的世界,屬於你的未來
不管是什麼故事,都能譜寫出來
看過電視版本的話,便會知道上述歌詞有多關鍵。風靈高達活現於聽眾耳中,這些予以蘇萊塔的「祝福」根本就是角色對白,不可從故事中分割。同時,製作組也意識到歌曲之重要,特意引其變奏版本為第一季高潮的配樂。變異的樂調,對應母親灌輸給蘇萊塔的歪理,是扭曲的「祝福」,直戳風靈高達在小說中的憂慮。YOASOBI至此已不限於改編,簡直參與了《水星的魔女》的創作。
超越文本互涉的《Idol》
數YOASOBI的事業巔峰,《Idol》斷無爭議。逾5億的觀看次數、Billboard Japan Hot 100榜的21周冠軍、Billboard Global非美國歌曲榜的首支日文冠軍歌,此曲堪稱日本樂壇的疫後奇蹟。一如《祝福》,為了協助製作這首《我推的孩子》的主題曲,漫畫原作者撰寫了補充故事枝節的短篇小說〈45510〉。此篇以偶像組合「B小町」的某前成員為主角,藉第一身視角回憶星野愛與眾成員起初齊心努力,奈何決裂收場。遺恨至結局仍然無以化解,主角只願承認星野愛有着過人的堅強心靈。改編而成的《Idol》則是由旁人位置切換為星野愛的主觀視角,吐露這位「究極完美偶像」的困惑與痛苦。全曲歌詞環繞「愛」和「謊言」的矛盾,首節訴說星野愛如何經營虜獲世人鍾愛的形象;第二節揭露形象源於謊言,帶來迷惘和罪疚感;最後一節則是再一反轉,帶來最精彩的覺悟:
誰かに愛されたことも
誰かのこと愛したこともない
そんな私の嘘がいつか本当になること
我既沒有為某人所愛
也不曾愛上某人
我相信那樣的我的謊言,總有一天成為事實
確實「偶像」是荒謬的,但在支持者眼中,付出過的愛也是真實的,所以她會背負虛偽和貪婪,為世人綻放光芒。《我推的孩子》的故事始於星愛野遇害,真正主角是其兒女阿奎亞和露比,所以《Idol》作為星愛野的代言,對動畫版結構影響重大:每集開首播放一次,等於用她的生命、信念和悲喜貫穿全劇,同時不怕干擾主線的篇幅與發展。
關於《Idol》的奧妙,坊間評論不少。模仿偶像音樂的曲風和唱腔,音域廣闊且變化急速的表演難度,亢奮和陰沉的情感融合,處處匠心獨運。難怪Ayase在訪談中亦為此得意。可是,《Idol》的真正完成其實發生於《第74回NHK紅白歌合戰》上。當晚, YOASOBI毫無疑問地負責壓軸表演,大會也不惜工本,安排十幾組日韓偶像伴舞。櫻坂46、SEVENTEEN、Stray Kids、NewJeans、乃木坂46……青澀臉孔逐一掠過鏡頭,最後一幕定於ikura跟橋本環奈、ano的合影。左是「惡魔系偶像」,右為「千年一遇美少女」,形象與星野愛重疊的ikura遇上真正的頂級偶像,令《Idol》化為連結現實和原作的橋樑。觀眾看着表演,想起偶像是真實存在的行業,星野愛的故事豈是虛構?如是者,原作也好,歌曲也好,意義的空間大幅延展至外部世界,超越單純的文本互涉機制——你我人生何嘗不是彼此對應的文本網絡?相信Ayase在創作時也料不到此神來之筆。
顯然,「小說音樂化」的路線為YOASOBI帶來龐大的創作力量,揭示出文字與歌曲的奇妙關係。兩種媒介的轉換方式富於變化,有時是簡單的改編,有時反過來推動原作,甚或凌駕原作。值得一提的是,YOASOBI也有失手之時,例如《勇者》能否契合《葬送的芙莉蓮》,至今依然意見紛紜。畢竟發展了5年多罷了,YOASOBI和「小說音樂化」的可能性,值得再加觀察和期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