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積福達人}呂文林 「冰桶挑戰」善款乾塘 肌健協會會長 盼資助聘外傭支援病友

文章日期:2025年01月05日

【明報專訊】網上挑戰熱潮幾番新,你還記得2014年的第一個挑戰嗎?「冰桶挑戰」過去10年,漸凍人症等神經-肌肉疾病患者及家屬的挑戰從未停止,善款基金卻將耗盡。基金資助患者聘請外傭姐姐,香港肌健協會會長呂文林曾是受惠者之一,直言外傭支援就如「救命稻草」。他自小患有肌肉營養不良症,近年病情轉差,不得不放棄工作與興趣。患病多年,文林對生命也有一番體會。

攝影發燒友 難揸相機航拍成新興趣

訪問開始前先拍照,文林一眼辨認出攝記手持的相機,原來他也是攝影發燒友。今時今日很多人是一(手)機在手,但文林說相機始終更好玩,尤其是享受按下快門、由機械牽動的「咔嚓」聲,電話的電子音效怎能相比?

那剎「咔嚓」,現在他不太容易聽到了。2010年左右,文林病情轉差開始舉不起手,「按個快門也難了,何况要揸機?」他不得不放下相機,把珍重之物轉讓出去。但慶幸疫情期間,他找到新興趣——航拍機。「幾過癮㗎,我們行不到,唯有用高科技電子零件。」

航拍機帶他拍下山頂、青馬大橋,從不同角度看美景。對比相機,文林更容易操控航拍機,因手部無需太大力,只要以手柄遙控方向或旋轉。其實使用手柄是文林的日常,以輪椅代步的他說,控制航拍機與電動輪椅相似。肌健協會有位已故會員是航拍機同好,以前兩人不時「華山論劍」,交流航拍心得。2022年規管無人機新例實施,人機要註冊、維港一帶被列為限飛區,文林這才少了機會玩航拍。

患MD「退化慢」 曾練打字神手堅持工作

文林就讀初中時走路經常跌倒,至中四、五情况更嚴重,父母帶他求醫後確診肌肉萎縮症(罕見神經-肌肉疾病的俗稱),及後再細分為肌肉營養不良症。病症使他步步皆辛苦,未有輪椅之前,由村頭到村尾,短短路程也要搭的士。「上巴士又難,有時我叫車長把巴士靠近行人路,但他泊得太偏離,我有時一下車就跌倒。」

肌肉營養不良症(MD)與俗稱「漸凍人症」的運動神經細胞疾病(MND)屬罕見神經-肌肉疾病其中兩類,共通點是影響神經系統、肌肉和腦部,嚴重退化時甚至影響心肺功能。對比有些突發性病種,病情會在短期內惡化,患有MD的文林退化程度可說是「慢跑型」,確診後二三十年如常生活、工作、獨居。他曾任職BB機傳呼台,練成倉頡打字神手,自豪地透露一分鐘曾打到70多字。「有時落錯一個字,顧客都同你計㗎!」後來他轉任社福機構的前線崗位,負責處理文件工作,打字比其他同事還快。那些年他用工作儲下的錢,買了一部相機玩。

在社福機構的工作一做便是20年,幾年前他考慮身體狀况,決定提早退休。當時他獨自上洗手間開始出現困難,常常擔心會跌倒。現改以綜援過活,他坦承內心也有掙扎,「(以前)雖然人工不是很多,但起碼有份工作,自我價值、信心也不同」。其實不少患者也像他一樣,堅持工作至身體無法負荷那刻。就算有好老闆願意調適,但文林說很多病友也會覺得難為情,「不知道你(老闆)是否同情我而已」,寧願放棄工作。

「姐姐」如救命稻草 現沒專門津貼應付外傭薪金

直至42歲,文林終需要外人照顧。外傭減輕了很多香港家庭的照顧責任,但對於神經-肌肉疾病嚴重患者,「姐姐」的照顧遠超「幫輕吓」的程度,是他們的救命稻草。文林把頭傾斜,向記者展示右眉尾一條疤痕。有次他在家不小心跌倒,砰一聲撞上磚頭「爆缸」,把姐姐也嚇哭了。最終他被縫上足足16針。「其實我也很擔憂一些朋友」,文林念及沒有聘請外傭的患者,「一個人沒有姐姐怎麼辦?」

外傭每月最低工資為4990元,文林退休前單靠工作收入無法負擔,須加上香港肌健協會的「冰桶支援計劃」資助才能聘請姐姐。家人能否替代外傭的照顧角色?「家人不是不想照顧,而是不揾食的話,你怎樣生存?(家人)照顧自己也成問題。」坊間一些上門日間護理服務呢?「夜晚我們也需要人照顧喎。」神經-肌肉疾病患者全身肌肉流失,躺平睡覺會頂着尾椎,但側睡久了又壓到神經線,「會痛,睡一睡會醒,需要轉另一邊」,惟他們無法自行轉身,需要別人協助。

如今綜援收入較穩定,文林亦可申請由政府資助聘請外傭。然而很多病友與家人同住,申請綜援要經過重重關卡。香港並沒有專門為神經-肌肉疾病患者而設的津貼,患者只能單靠普通傷殘津貼(每月2070元)或高額傷殘津貼(每月4140元)支持生活,難以應付聘請外傭。因此「冰桶支援計劃」的資助相當關鍵,該計劃以2014年冰桶挑戰籌得的善款成立,服務未能受惠於社會保障而又有經濟困難的神經-肌肉疾病患者家庭。但基金現在幾近「乾塘」,去年3月底停止接受新申請。

文林補充,其他機構也設有購買輪椅的津貼,但在聘請外傭或短期照顧服務方面,暫未獲其他津貼覆蓋。他長遠期望政府可出手資助,助患者應付外傭薪金,特別是未符合現行綜援資格的家庭。政策短期內或許未可變更,近日協會推出微電影籌款,亦開展月捐計劃,希望獲善長人翁支持,助患者面對未完的挑戰。

科技未取代外傭 短期照顧服務欠彈性

文林明白病友生活上每一步也需要外傭幫忙,需求有時的確麻煩。他的「姐姐」已與他工作6年,毋須頻繁換人,自言相當幸運。病友之間會交流與「姐姐」的相處之道,文林有一套理念:「作為老闆叫她做就要做,但人情上她也有媽媽生,她也有感情。有時你跟她發脾氣,她也會不開心。」他自認比較重情,有時會與「姐姐」多聊一些。二人最初經歷磨合期時,姐姐不理解他的需要,嫌他麻煩。「如果不麻煩,我都不會請你啦」,文林直接表達,反而讓姐姐想通了。照顧上的默契需時建立,「像Chat GPT那樣,由1.0到4.0、5.0」。

文林退休後不想腦袋太快「生鏽」,開始在肌健協會做義工,兩年前更開始肩負會長一職。他向來關注科技發展,有時會想像有朝一日,機械人可取代外傭,也聽聞病友會安裝智能家居科技,聲控開燈開電視,減少外傭負擔。不過在那之前,外傭的照顧仍很重要,「沒有了姐姐,我也談不上做會長」。

「姐姐」就如病友的手腳,文林說最苦惱時刻莫過於她返鄉的日子,苦笑道「真係頭痕,洗幾多次都無用」。日間照顧服務未能應付患者晚間需求,收費非常昂貴之餘,服務形式亦欠彈性。有次文林申請短期照顧服務,簡單如洗澡,對方指需要兩個人幫忙,並要求提供吊機,「即做不到我姐姐一個人做的事」。協會社工補充,有病友會鋌而走險,違規聘請空窗期的外傭,「他說我坐監都要(請),沒理由沒人照顧」。還有家人本身是夜更的士司機,日間放棄休息時間去照顧患者。可見即使有了外傭,病友仍有很多要籌措的事。

看淡生死 當下多做好事

協會有時會派出病友,到學校分享自身經歷,為學生作生命教育。他們確實與生死的距離比一般人更近,文林這些年見證朋友仔離世,例如那位航拍機同好。文林在那位朋友兒時便認識他,廿年後重遇,與這位年輕人一起玩航拍,「他的想法很單純的,想着自己有航拍機,希望其他朋友也有航拍玩」。數月前,朋友剛過25歲生日不久,便病情惡化離開了世界。文林細數他生前的經歷,知道他在睡夢中逝世。會不捨得嗎?「不需要說不捨得的,起碼他走得舒服。」

文林最近肺功能變差,開始要向呼吸科求診,醫生建議他晚上使用呼吸機,但他未作打算,「睡覺戴着很辛苦」。對於生死,他形容自己很麻木,因為深知那一天總會到來,只想那時不那麼痛苦。之前在預設醫療指示的法律框架作諮詢期間,文林及肌健協會也有發表意見,關注如何在保障前線救護員的風險下,執行預設醫療指示,減免病友臨終前的痛苦。信佛的他說患病已成定局,相信多做好事、積多些福,會走得舒服些。

罕見病友接受訪問,經常被描繪成正能量滿滿的生命鬥士。但文林說有時身處家中,仍會自覺很多事情做不來,心中充斥無力感。他唯有提醒自己不要多想,「瞓個覺第二日重新來過」。這種態度或許談不上樂觀,他只是覺得多想也無補於事,倒不如想想「明天有什麼要做?有些會務(我)還未交功課」。隨時間流逝、病情轉變,協會會務取代工作,航拍取代攝影,生命還有牽掛。

有次「姐姐」不在家,文林意外跌倒,動彈不得之際想着自己「幾時走呢?」「哎呀,又死不去喎。」他長大後放棄追求「名醫」治療,陸續要放棄工作、攝影興趣。訪問中他不時提到「放棄」二字,但總會補充「不是放棄自己的生命,是放棄份工啫」。那天他趴在地下,手腳動不了,但他還可以說話,還有先進科技。「喂Siri ,打畀姐姐。」

文˙ 朱令筠

{ 圖 } 李紹昌、受訪者提供

{ 美術 } 朱勁培

{ 編輯 } 梁曉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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