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星期日文學‧卜戴倫怎樣寫情歌

文章日期:2025年02月09日

【明報專訊】2016年卜戴倫(Bob Dylan)獲頒諾貝爾文學獎,似是昭告寫歌者:歌詞確蘊含文學之可能。作詞固然不同寫詩,不能純以詩的標準衡量。觀乎大會頒獎理由:「在偉大美國歌謠傳統內,創造嶄新詩意表現。」可見歌才是前提,即使像卜戴倫這樣視規矩如無物的天才,寫詞時還是要依循音樂的內在邏輯。我們受廣東歌哺育,慣了欣賞填詞人「戴着腳鐐跳舞」,對此當更有體會。上周拙欄「音樂本真論」嘗試揭開卜戴倫多重面具,本周移師「星期日文學」,不談其他,只談感情,且看這位搖滾詩人怎樣寫大眾最喜聞樂見的一類歌詞:情歌。

用典和押韻的大師

1965年卜戴倫處於民謠與搖滾的十字路口。〈愛不減/無限〉(Love Minus Zero/No Limit)收錄於《全數帶回家》(Bringing It All Back Home),歌名教人費解:不折不扣的愛,卻除以無限份,答案不就是愛趨於零嗎?大概老卜數學不太靈光,因為這歌分明歌頌情人。「我的愛人說話不用言語/不帶理想或暴力」(My love she speaks like silence / Without ideals or violence),起筆勾勒嫻靜若冰的形象,樂迷多認為是莎拉朗茲(Sara Lownds),他的首任妻子。莎拉本是模特兒,嫁予年長25年的攝影師,後來改嫁卜戴倫。她鍾情禪學,友人說她具備蒙娜麗莎的沉穩氣質。她也一向謝絕採訪,與老卜離異後從沒公開議論往事。且讀第二節:

In the dime stores and bus stations

People talk of situations

Read books, repeat quotations

Draw conclusions on the wall

Some speak of the future

My love she speaks softly

She knows there's no success like failure

And that failure's no success at all

在廉價商店和公車站

人們聊着眼下的境况

看書,反覆引經據典

在牆上論斷一通

有人高談未來

我的愛人輕聲細語

她知道沒有成功能及失敗

而失敗也絕稱不上成功

(陳黎、張芳齡譯,摘自《鮑勃.迪倫詩歌集》)

有說戀愛對象是自身匱乏之反映。卜戴倫處於民權運動狂飈中,卻進退維谷,一面是運動所衍生有形無形的暴力,另一面高唱入雲的理想主義又令他窒息,他頂着抗議歌手光環,被紛紛攘攘的situations、quotations和conclusions淹沒,最缺乏就是片刻寧靜。「我的愛人眨眨眼,懶得搭理/她懂得太多不想辯解或評斷」,瀟灑意態教他心馳神往。

文評家賞析卜詞另有角度。卜戴倫讀詩成癖,又因猶太背景熟諳聖經,典故信手拈來,是其作品張揚面貌。詞中以「火柴拼成的雕像/接二連三倒塌一地」形容權威教條不堪一擊,有指典出《舊約.但以理書》「如糠秕被風吹散」的異教神像,而「在牆上論斷一通」也出自該書先知解讀粉牆文字預言巴比倫亡國。口琴淡然間奏後,氣氛一轉,堅如磐石的愛人竟展現脆弱:「狂風號叫如槌」,似遭重擊折翼,無言佇立抵風受雨。「我的愛人像隻烏鴉/立在我的窗前,斷了單翼」,令人聯想愛倫坡肅穆而神秘的〈烏鴉〉。

卜戴倫筆法前衛,但同時是押韻大師,這是他繼承歌謠傳統的一面。瑞克思(Christopher Ricks)是牛津大學詩學教授(曾出任者包括詩人奧登和希尼),其《卜戴倫的罪孽觀》(Dylan's Visions of Sin)實屬奇書,闡述卜戴倫如何呈現聖經七宗罪和四樞德,把他與彌爾頓和濟慈等量齊觀。該書把〈愛不減/無限〉置於四樞德的「節制」(temperance)加以討論,同時大談押韻之美。

序章論述押韻之奧義:它既有助背誦,復又引起期待(讓讀者猜想詩人用何字押韻),是詩歌裏記憶與希望的載體。〈愛〉開首silence和violence這組韻腳,瑞克思激賞不已:它一面點出以靜默迎對暴戾之題旨,另方面,由於silence本身沒有可押的全韻字(perfect rhyme,如candle與handle),只好用violence勉強協韻,卻帶來硬生生打破寧謐的暴力感。又如以situations來押stations,前者完全吞沒後者(因兩字頭韻[s]和尾韻[eɪʃnz]一致,但前者音節較多),彷彿巴士站候車人們都被社會各種動盪滅頂,賦予了形象感。另外,不押韻之處也值得注意,像Some speak of the future這句,慧黠的情人將如何回答呢?(用邊個字押future?)在此骨節眼,老卜偏偏捨棄押韻,對之以My love she speaks softly(畀你估到我仲叫詞神!)。這softly一詞,是全節孤零零不押韻之處,必是「詩眼」無疑了。

也許有人覺得這是強作解人。老卜錄唱片時,把詞改了又改,有時只為唱得順口,The Bootleg Series所收錄outtakes正記錄了許多修改過程。然則聲情相生,詩意或許早已蘊藏於有韻的語言裏,卜戴倫堪稱詩人,正是天賦他沙裏淘金的直覺。

暖管咳嗽,電魂嚎叫:驚人的意象

1966年卜戴倫推出《金髮疊金髮》(Blonde On Blonde)雙專輯(double album),屬當年創舉。他在紐約錄音效果不理想,轉赴鄉謠之都納什維爾(Nashville)與一票職業樂師合作,創造出心目中「纖細狂野的水銀聲音」。這專輯轉往內省,挖掘隱微的私密世界。其中〈我要你〉(I Want You)和〈就像個女人〉(Just Like A Woman)是較易入耳之作,但論意象繁富絢麗,當推長達7分半鐘的〈喬安娜的幻象〉(Visions of Johanna),這是開頭:

Ain't it just like the night to play tricks when you're tryin' to be so quiet?

We sit here stranded, though we're all doin' our best to deny it

And Louise holds a handful of rain, temptin' you to defy it

Lights flicker from the opposite loft

In this room the heat pipes just cough

The country music station plays soft

But there's nothing, really nothing to turn off

Just Louise and her lover so entwined

And these visions of Johanna that conquer my mind

不就是這麼一個要作弄人的夜晚?當你只想好好安靜下來

我們困坐在這裏,卻又盡力掩飾

露薏絲捧着一掌雨水,挑逗你,看你能否抗拒

對面閣樓燈火閃爍

房間裏暖氣管輕聲咳嗽

鄉村電台歌聲正溫柔

然而沒有什麼該關掉,真的沒有

只有露薏絲和她的情人,如此纏綿

而喬安娜的幻象,佔據了我的腦海

(馬世芳譯,摘自《鮑勃.迪倫詩歌集》)

許多「卜學家」(Dylanologist)近年開了播客(podcast),Ben Burrell的Bob Dylan: Album By Album是入門之選。據他介紹,〈喬〉原名Freeze Out,寫於停電之夜,當晚卜戴倫與剛懷孕的莎拉住在紐約雀兒喜酒店。鬼魅般時隱時現的電風琴,宛如空谷哀號的口琴間奏,像秒針滴答的銅鈸輕拍,捕捉了凌晨3時的氣氛;而loft、cough、soft、off這組韻腳,更加深教人發瘋的闃寂——若你曾當夜更,便明白萬籟俱寂時,對各種窸窸窣窣分外敏感,像常在官府通宵值班的杜工部,便寫過「不寢聽金鑰,因風想玉珂」之句(〈春宿左省〉)。「暖氣管輕聲咳嗽」是香港人難以想像的聲音,我如今身處英倫,家家戶戶裝有暖管,記得初聽熱水流入管內嘶嘶作響的一刻,登時與老卜歌詞接通了電。

那它訴說的是什麼情事?「我」擁着露薏絲,腦海卻被喬安娜盤踞,不就是香港歌迷熟悉的「閉起雙眼我最掛念誰/眼睛張開身邊竟是誰」嗎(林夕〈人來人往〉)?不過老卜濃墨渲染,幻象愈描愈玄,像「電氣的鬼魂在她臉骨嚎叫」(The ghost of 'lectricity howls in the bones of her face)如此奇崛難解的句子,我索性請教ChatGPT——它答:「電氣鬼魂」暗示能量奄奄一息,「她臉骨」映照激情耗盡的疲憊,看來人工智能解詩也有一手。歌中的「我」像迷路小孩(典出布萊克《天真之歌》),遁入超現實主義美術館,偏偏那裏「永恆升堂受審」,「蒙娜麗莎一定懷着公路的悲歌」,「果凍臉女人噴嚏連連」,結尾更慘澹得「聖母依舊沒有出現」,「在載魚的貨車後部/我的良知猛然爆炸」。看來這個與枕邊人同牀異夢的歌者,注定得不到救贖。

Ben更認為它的意境受艾略特〈多風之夜狂想曲〉啟發,還播出老卜主持電台節目時親念《荒原》片段以印證。是耶非耶?該屬見仁見智,但欣賞卜學家花在考據的心思,便教人肯定流行音樂是值得認真對待的事。老卜把尋常情事寫得如此天花亂墜,動輒觸及永恆層面,本地詞大概不多——較接近的例子,該是〈富士山下〉把甩掉情人拉扯到「誰能憑愛意要富士山私有」吧(我去年遊富士山,驚悉它居然真是某神社私產)。這是文人多大話嗎?抑或「求之不得,輾轉反側」的靈肉交戰,確是現代心靈匱乏的寓言?這種歧義也許是詩歌迷人之處。

「索隱派」還有一大疑團:此歌若寫於雀兒喜酒店,難道露薏絲是指莎拉?那喬安娜又是誰?據說鍾拜雅絲一直堅信主角是自己。這麼說「擁莎拉派」自然不服氣,幸好唱片有終曲〈滿眼憂傷的低地女士〉(Sad-Eyed Lady of the Lowlands),卜學界幾乎一致認定是寫莎拉。女主角有一張「水銀的嘴」,念着「詩韻似的禱詞」,玩的撲克牌卻「缺失了J和A」(出千?),「列王帶着罪人的清單/排隊等待天竺葵般的一吻」,無人能背負她折服她摧毁她,這聖潔狡黠又傲世的形象,與〈愛不減/無限〉一脈相承。卜學家一一找出歌中指涉莎拉之處:歌名Lowlands藏進其姓Lownds,「鐵片的記憶」隱喻她家裏從事廢金屬生意,「你的雜誌丈夫/總有一天要分離」更是明刀明槍的奪愛宣言。據說灌錄當日,卜戴倫仍未寫畢歌詞,在錄音室埋頭苦幹,樂手們唯有打乒乓球消磨時間,直到凌晨4時,卜戴倫終於吵醒眾人開工,當副歌唱罷兩遍(約4分鐘)時,樂隊認定已達高潮,鼓足全力合奏;豈料老卜未肯叫停,又唱一段新詞,這樣沒完沒了地唱了十多段,才拿出口琴摧枯拉朽地吹響尾奏,全曲長達11分鐘,可說破了紀錄,更獨佔唱片的D面。

《血路斑斑》:婚變概念大碟

1966年卜戴倫電單車意外後,過半隱居生活,也是與莎拉婚姻安穩之時。但他1974年重新巡演,故態復萌拈花惹草,3年後與妻子離異告終。1976年他推出〈莎拉〉(Sara)試圖挽救,寫及兒女昔日嬉戲情景(「我還能看到他們拎着小桶玩沙」)。「在雀兒喜酒店幾日不眠/為給你寫首〈滿眼憂傷的低地女士〉」,10年前那一曲主角誰屬已無懸念。

1975年出版的《血路斑斑》(Blood on the Tracks),更罕有地卸下面具,袒露傷疤,從情變、暴怒、追悔、釋懷,回顧婚姻崩塌的過程。〈命運純然的交纏〉(Simple Twist of Fate)是本人最愛,「他們沿着舊運河散步」令人想起《日落巴黎》(Before Sunset),「當他醒來,光線穿透破舊窗簾/她往門邊盲人碗裏丟了枚硬幣」極具電影感。〈愚癡的風〉(Idiot Wind)是惡毒詛咒前度的極致,痛斥對方受歪風感染,「愚癡的風/繞着我的頭顱(skull)/颳到古力大水壩/颳到國會山莊(Capitol)」,罵街竟罵到美國歷史,金斯堡形容是「偉大國族的幻滅韻腳」(國會山莊圓頂也恰似頭顱)。〈風暴中的庇護〉(Shelter from the Storm)卻帶來情感救贖,他自比耶穌,在曠野終有人(聖母?)為他摘去荊冠,也預告他後來對基督教信仰的狂熱時期。這是史上最著名「分手專輯」(break-up album),卜戴倫當然矢口否認自傳成分,但他幼子說每次播它都像重歷父母對話。

唱片序曲是〈鬱結衷腸〉(Tangled Up in Blue)。近日上市的《歌之國土:馬世芳的巴布.狄倫六講》把它分析得很透徹:男主角與有夫之婦私奔,後來二人卻感情生變。男子在美國大陸自我放逐,一時在北部森林當廚子,一時往新奧爾良漁船打工。在兩個簡單和弦的結他riff驅動下,馬不停蹄的節奏像公路片。接着一幕,男子在脫衣舞酒吧邂逅一女子,但時序不明,也不知是重逢故人抑或新識紅顏:「她彎身為我繫好鞋帶」,那鞋帶絞成一團(tangled up)恰如感情轇轕,是妙用雙關的示範。歌曲至此才到中段,卻彷彿已看畢整套《德州巴黎》(試聯繫男主角與娜塔莎金斯基重逢那幕)。女子向他遞來13世紀意大利詩人(有指是但丁)詩集:「字字句句如此真切/熾熱如燃燒的煤炭」,這一筆恍如後設地形容〈鬱〉本身:大概卜戴倫寫到痛徹心扉處,也有點以古詩人自居。流行音樂發展至他,已具備挖掘靈魂深處之可能。

順帶一提,那香港樂壇有沒有break-up album呢?1981年盧國沾為甄妮包辦了一張同名大碟(主打歌〈木頭人〉),該是創先河者。1990年代有王菲《Di-Dar》(林夕填了9首),2010年代則有麥浚龍、謝安琪《the album》三部曲(黃偉文、周耀輝、林夕合寫),不過都不走自傳路線。近年概念專輯買少見少,異數有陳健安《PROJECT REJECT》,它並非全碟談情,但一首〈戀愛腦之死〉(Oscar詞)寫透死去活來的暴烈與覺悟。若論細節隱微,則有林夕〈某種老朋友〉(林家謙)的「不清洗熨斗」和「潔具亦殘舊」,難怪有歌迷拿它來「索隱」了。

(談卜戴倫之二)

文˙潘拔

編輯˙鄒靈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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