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未來城市:AI保育非遺? 傳承青黃不接 科技難續人文連結

文章日期:2025年02月09日

【明報專訊】最近的熱門話題莫過於人工智能(AI),先有低成本的中國人工智能平台DeepSeek崛起,後有央視春節聯歡晚會上AI機械人身穿棉襖扭秧歌。AI機械人那呆頭呆腦的模樣甚是趣怪,讓記者想起去年香港浸會大學交響樂團演奏《瑤族舞曲》,與AI製造的虛擬瑤族舞者同台演出。近聞國家級非物質文化遺產古琴藝術傳承人蔡昌壽逝世,而AI表演的秧歌和瑤族舞蹈也是國家級非遺,既然AI能展現出像人的行為,而全球也面臨人口老化、傳統行業青黃不接的問題,也許人類未來能運用AI保育及傳承非遺?

AI如何生成虛擬瑤族舞者?

討論非遺之前,先講浸大的AI虛擬瑤族舞者如何誕生。浸大計算機科學系助理教授陳杰說,他的團隊與浸大交響樂團合作,帶計算機系學生到廣西的瑤族村莊實地考察,以動作捕捉設備和相機採集素材,記錄瑤族民謠、舞蹈和風景。陳杰解釋,他們將瑤族舞蹈融入機器學習模型,通過文字和音樂生成目標動作,「村民沒跳過這些動作,是我們的AI通過數據學習後理解到的、最能表現他們民族風情的舞蹈」。

當中涉及的AI生成概念主要有兩項關鍵技術,一是「跨模態翻譯」,即嘗試訓練AI理解瑤族舞蹈和音樂的關聯。陳杰憶述,他們當時邀請瑤族村民根據其提供的音樂跳舞,錄影約40分鐘的影片成AI學習數據,讓他們研發的動作生成模型,從中提取瑤族舞蹈的特徵,譬如歌舞中的抑揚頓挫、輕重緩急,並融合音樂內容供AI自動生成編舞,然後結合團隊蒐集的人物服裝和髮飾特徵等數據,還原貼近現實的場境。

不過除了動作內容,陳杰說動作概念也是重點,另一項關鍵技術是「風格化」,即動作要符合瑤族舞風。他們的動作生成模型主要依賴沒任何風格的中性(neutral)數據訓練,再逐步調整至理想的瑤族風格。背後原理好比字節跳動有限公司研發的人工智能聊天工具「豆包」,它可從使用者的文字錄音中提取個人說話特徵,包括聲音頻率、聲調和咬文嚼字的說話方式,結合它先前學習的中性音頻信號,生成出仿似真人的聲音。陳解釋,這代表AI需要先學習common sense,用大量現有數據做「預訓練」來理解人類的常識。然後在舞蹈和音樂的基礎知識下,加入實地採集的瑤族歌舞數據學習,AI便能生成具瑤族風格的舞蹈動作和影像。

保存非遺 不能脫離文化環境

陳杰表示動作生成模型現時的演算法尚未完全掌握瑤族舞蹈和服飾精髓,「我覺得可能甚至50%也沒有,但這不會阻礙我們精進演算法」。他說並非所有人都有機會親自接觸和欣賞瑤族舞蹈,那麼AI生成的影片便能作一份紀錄,讓更多人認識這項非遺,「不保存現在的數據,也許將來就消失了」。

不過AI的產物始終建基於人的汗水,香港科技大學人文學部榮休副教授廖迪生認為以AI保育非遺有點本末倒置。「AI現在做的不就是采風嗎?」古有文人赴窮鄉僻壤採集風俗文化作書寫材料,今有機器複製和錄影風土人情生成影片,「采完風就跟那個地方沒關係了,不是要延續它的文化」。廖迪生說文化離開本身的環境,抽離當地社會脈絡,便會失去原本的意義,「瑤族社會唱跳那些舞蹈是有理由的,不會平白無故去做」。

陳杰贊成文化傳承應以人為本,不能期望僅靠AI來保存任何非遺,「AI也許永遠達不到人類的藝術造詣」,但若能運用AI讓非遺文化更流行,何樂而不為?「只要看少量的例子就能做出讓人驚艷的作品,這就是AI的強大之處」,陳說。科大首席副校長、計算機科學及工程學系講座教授郭毅可說人的傳承是世代相傳,「下一代向上一代人學習,學習就是傳承,而機器(即AI)就是在學習,沒有分別」,他認為AI在某些方面甚至能超越人類,譬如敦煌石窟難以人手完全修復,AI卻能復原。

機器無法複製情感 傳承核心在於「人」

廖迪生卻認為AI發展目的不是保育非遺,「當下流行什麼,AI便做什麼」,而保育和傳承非遺的核心在於「人」。根據聯合國教科文組織的定義,非遺是世代相傳,在各社區和群體適應周圍環境,以及與自然和歷史的互動中被不斷再創造,為這些社區和群體提供認同感和持續感。廖續說,科技可以複製實體的東西,卻無法複製情感,但延續非遺是維繫一個群體的過程,是人與人的連結。

AI當然可以數碼形式記錄非遺,但廖迪生深思,人們就這樣用機器觀賞非遺,而沒有學習和傳授的過程,算不上傳承。在他看來,非遺能否保留不太重要,背後的群體關係能否持續才是最重要,就像大坑舞火龍是一個成功例子。

大坑舞火龍原是19世紀居民為驅除瘟疫而進行的習俗。廖迪生說不少大坑原居民現已搬走,但他們每逢中秋都會回到大坑幫手舞火龍,「每晚舞火龍的人手都要3、4百人,3晚都要這麼多人手」,這變相凝聚了居民,維繫他們的關係,搬離者亦能重拾居民身分認同。居民未必相信舞火龍能驅疫,但舞火龍是大坑百年傳統,「他們會覺得做到這一代斷掉不太好」,這就是非遺的意義。廖迪生想起當初舞火龍和太平清醮這些傳統被視為封建迷信,但納入非遺後被人們珍視並保留。

那麼如何稱得上是非遺的保育和傳承?「要有人去做,沒人則一切免談」,廖迪生強調人對非遺的重要。他說不少非遺技藝的傳授都是口耳相傳,不是書本和影片上的硬知識,「你看着師傅做,學到就學,學不到就沒法子」,所以傳承非遺的重點在於匠人思維,而非他們做出來的實物。非遺現在面對的最大問題仍是青黃不接,「香港大部分非遺可能過廿年就消失」,廖迪生憶述他於10多年前協助政府普查香港非遺時,本地只剩下一名設計謎語的製謎者,如今那位製謎者也去世了,他後繼無人。

傳承是「供需問題」 須培養公衆「美感」

香港自2006年開展保育非遺的工作,2008年成立非物質文化遺產諮詢委員會,2009年進行全港非遺項目普查,廖迪生就職的科大華南研究中心獲政府委任完成首階段普查。廖與研究團隊調查了接近800個項目,最終呈交了約480個項目的非遺草擬清單。這樣說有點誇張,但廖迪生說倘若按照聯合國教科文組織的定義,任何東西都可以是非遺,本地非遺項目可以列出一張「三公里長的清單」,最後非遺諮詢委員會以「至少在港傳承50年」和「帶給社區或群體認同感和持續感」為兩大指標,選出非遺項目。

不過納入非遺有什麼用?內地的文化和旅遊主管部門會為國家級非遺傳承者提供經費資助和場所讓他們授徒傳藝和交流等。廖迪生指本地不少非遺,例如大坑舞火龍和太平清醮,「都靠社區的努力,政府幫到的似乎不算多」,然而這些非遺傳承者均面對人手和財政問題。假如社區組織和非牟利機構舉辦工作坊或導賞活動,讓公眾認識非遺呢?廖迪生笑言,那些團體事必要請非遺傳承者親自示範,但非遺傳承者大多年事已高,要他們四處奔波,又或是將他們的行程安排滿檔,「這未必能幫他們傳承,只不過是找一個理由辦活動而已」。

政府自2019年透過香港非物質文化遺產資助計劃資助傳承非遺的項目,截至去年2月共資助了124個項目,總資助額為102,364,127元。根據非遺資助計劃申請須知,資助款項按計劃的實際執行情况及進度證明的妥為遞交而分期發放。廖迪生說,非遺傳承者多數不識字,「是一些弱勢的人,不懂政府運作的繁文縟節」,有資助也未必知如何申請。此外,非遺傳承者亦缺乏傳授技藝的地方,這不是開一個課室就能解決的,廖迪生舉例說,舞麒麟的人想練習打鑼鈸,但其聲音宏亮易遭人投訴。

入行一甲子的木雕師傅蕭炳強為多間寺廟造過神像,曾有機構找他開木雕班。該機構為開班申請了政府的非遺資助,但獲發款項前須自行墊付開支,包括聘請蕭炳強的費用,機構不想墊支,便問蕭炳強可否先簽下糧單,但延期受薪,「他們想拿了收據(糧單)再向政府索款」,但蕭炳強擔心會有法律問題而拒絕。蕭師傅認為,任何政策都無法幫助非遺傳承,「這是供應和需求的問題,當一項技藝沒有需求,留下來也沒意義」。

「機器做到,人就休息」,蕭說這是全世界面臨的問題,在追求效率的社會下,人手比機器生產更輸蝕,但這也是人手製造的珍貴之處,「量產就失去價值」。就像AI可蒐集大量資料生成作品,「它可根據指令製作一幅畫,但那是將現有的東西組合,而不是創作」。蕭炳強直言AI的存在並非保留傳統,而是扼殺傳統手工藝,「你看AI生成的畫也能拿獎」。蕭認為,要真正保育非遺,先要培養公眾欣賞非遺的「美感」,這樣才能將非遺文化普及,讓人們想要學習和傳承。

【非遺傳承篇】

文˙ 姚超雯

{ 圖 } 資料圖片、網上圖片

{ 美術 } 朱勁培

{ 編輯 } 梁曉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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