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明報專訊】泥土是什麼顏色？是灰灰黑黑，或是泥黃色？土壤藝術家蕭大偉展示多樽收集的泥土，它們經處理後表露真身，呈現各有特色的啡、紅、橙色，甚至是罕見的粉紅色。他邀請記者往手背塗抹，卡其色打滾後碎成一層薄膜，觸感像是敷上黑泥面膜。這位土壤知識豐富的藝術家說：「（泥土）就像是化妝品，而且有天然的抗生素，對你的皮膚非常好。」他以泥土作畫，作品曾在英國廣泛展出；其初心是以畫作土壤教育，體會土壤在生活中的重要性。
反璞歸真 從大自然借原料wu
走進畫展，我們作為觀眾會讚歎牆上畫作精妙，但從不會思考畫家是從哪間店購買顏料。蕭大偉說如果你在看他的展覽，「這就是最重要的問題：『他在哪裏找到這些顏色？』」
畫作少不了色彩，現代顏料大多在工廠製作，再運往商店售賣。管裝顏料方便易攜，使藝術家可以在戶外作畫，現場捕捉光影變化，對印象主義畫派影響重大。但綜觀人類藝術史，機製顏料僅是近200年的產物，蕭大偉舉例文化復興時期的著名藝術家達芬奇、米開朗基羅、拉斐爾等，他們採用的顏料均是人手製成，原材料正是泥土或其他自然資源。有些原材料來自特定地點，故顏料要從幾千哩外運往藝術家手上，十分矜貴。
如今顏料隨手可得，不過蕭大偉約5年前選擇反璞歸真，開始實驗從泥土手工製顏料。原來在藝術創作以外，他做了很多年有機農夫，對泥土的濃厚興趣持續30年。曾經他面臨人生選擇——到底要投身泥土相關產業，還是專注藝術創作？所幸最終毋須二擇其一，蕭大偉現為土壤藝術家，以此方式推動人們察覺泥土的美麗與價值。
覓色 製粉 混合 創作
這條道路並不輕鬆，他花了兩三年鑽研創作過程，例如怎樣收集不同顏色的土壤，掌握把它們製成顏料的傳統工藝。創作過程分為三個階段，第一是「覓色」，從自然環境尋找土壤色彩。蕭大偉提醒尋找時要提高觀察力，金睛火眼留意土壤顏色的差異；同時亦要尊重環境，只收集鬆散且少量泥土，盡量減少留下痕迹，保護自然景觀。記者跟隨他在嘉道理農場一處農地「覓色」，不一會兒他已找到不少可用的素材，拿起其中一塊泥土帶有一點淡黃色，「這塊的顏色頗好」。
平日我們看到泥土灰灰黑黑，其實只是表面那層，更深一層的泥土含礦物質，而不同礦物質的組成會形成不同顏色。蕭大偉2023年在嘉道理農場暨植物園駐園期間，創作了專屬該園的土壤顏色地圖，例如青草徑啡（Grassland Path Brown）、郵局紅（Post Office Red）、明薈橙（Sunshine Orange），可見同一區域也可蘊含不同土壤顏色。「這地圖證明了，自製顏料可與本地環境產生美好的連結。」他舉例3年前曾在嘉道理農場附近一條村的泥土，覓得一種粉紅色，「我在英國任何一幅畫作也沒有這種粉紅，只有我的香港畫作」。
享受用色的限制
從大自然借用顏料，更能感受到自然資源有限。蕭大偉喜歡以上述那種粉紅色作畫，但他最初只找到一小塊，「當我用盡就沒有了，但我卻記不起在哪裏找到，大約有一年都沒有這種顏色在手」。他只會利用找到的顏色創作，慢慢學會享受這種限制，形容為一種自律。土壤顏色雖則多樣，但始終有一定的限制，有些顏色幾近不可能找到。「它迫使我努力思考」，蕭大偉舉例要在沒有綠色的情况下畫山嶺，他會想到山在不同日照之下，會呈現啡色或粉紅色；或是作畫的泥土正是來自那座山，「我知道山的（泥土）表層其實是這種顏色」。
找到合用的土壤後，第二步是利用傳統工藝製作成顏料。蕭大偉解釋，泥土內含大量微生物、真菌，如果放在畫紙，就等於把這些生物也一併扔上。因此他會直接冲洗泥土並煮沸，一方面是消毒，另一方面希望盡量使微生物鬆脫。「對我來說，將這些微生物重歸土地是很重要的。」籂走的水會倒回大自然，希望箇中生物可找到下一個居所。
剩餘的泥土會在陽光下曬乾，變成粉狀。下筆畫畫之前，蕭大偉會視乎情况混合泥土與天然媒劑。他早期實驗時，試過只把泥土與水混合，結果一放上畫紙便褪色，所以加入適當分量的媒劑相當重要。最後一步便是創作，善用土壤顏色與質感，描繪大自然的不同景觀。
一區泥土繪一區風景
在善用天然土壤創作之前，蕭大偉是畫油畫的，「油畫可以畫得很厚，但缺少質感」。由油畫到土壤藝術，他始終以自然景觀為描繪對象，不過土壤開拓了他對創作的想像，發現顏料的質感也可以很美。蕭大偉向記者展示一幅描繪蔬菜的畫，指尖可感受菜葉部分尤其粗糙，有些部分則運用水彩。「我喜歡展示泥土的粗糙，因為泥土本質是粗糙。這種質感使人更感受到顏料的『泥土感』。」
蕭大偉花了大量時間「覓色」，希望觀者也能喜歡他心愛的顏色，因此他創作時並不會混色，只會透過調整水和媒劑的比例，做出不同質感及深度的顏色。有時泥土會調皮地給予驚喜，肉眼看粉末是一種顏色，放上畫紙卻有偏差。不過蕭大偉不太介意，這種不確定性反而是個美好的驚喜。「我作為畫家，不太擔心我的畫作並非完美。」
城市裏也可「覓色」
他通常會利用某地區收集的泥土，製成顏料，然後繪畫該區的景觀，所以他不曾把香港的土壤顏料帶回英國。泥土其實無處不在，他鼓勵人們也從城市裏「覓色」，「譬如在公園或者路上，工人正在挖一個洞，你可以去看看洞裏，然後說『能給我一點那種顏色嗎？』」。大自然的土壤呈現大自然的美，城市的土壤可以訴說別的故事。過往他有學生以城市的污垢，繪畫垃圾。「找一些對你來說屬本地的東西，並把它變成某種美麗的東西——或者說有意義的」，他說。
澳洲仍有原住民部落保留傳統工藝，把泥土製成顏料，不過蕭大偉的出發點有些不同。「我對土壤很有興趣，不單是對用它作畫感興趣。所以我想創造這種聯繫，讓人們真正思考和理解土壤，同時學習繪畫。」他希望自己的創作可啟發人們更關心土壤，這初心5年來從未變改。最近10年，科學家對於泥土的研究大躍進，尤其全球多地出現糧食危機，愈來愈重視土壤修復工作。
觀察土壤 看見人類生存環境
「當你觀察土壤，你會宏觀地看到關乎人類存亡的事，例如氣候變遷等」，蕭大偉續說，「而也有簡單、個人的層面，例如過更綠色的生活，與大自然產生更多連結」。香港人大多生活在高樓大廈，家中沒有後花園，但仍然共享很美麗的郊野公園。蕭大偉說，很多人喜歡行山，經親身接觸更感受到與大自然的連結。愛惜自然往往只停留認知層面，但親手觸碰泥土卻是非常實際，能感受愛的根源。
他認為土壤教育可以帶進市區，譬如仿效他為嘉道理農場暨植物園製作的土壤顏色地圖，甚至建築物外牆可以應用土壤顏料。「在現代的城市生活中，我們與土壤（看似）沒有聯繫，但實際上我們都來自土壤，我們的食物來自土壤，然後我們終會歸於塵土。」
小朋友玩泥沙，大多家長擔心衛生問題而制止，殊不知這是絕佳的環境教育；大人、長者玩泥沙，更有返老還童的魔力，有時蕭大偉手執一把泥土，臉上會露出孩子般的笑容。「我就像個孩子，因為整天都在玩泥。」
蕭大偉的土壤藝術體驗工作坊將於4月舉行，參加者可在嘉道理農場暨植物園實地觀察土壤、學習相關知識，製作天然土壤顏料，練習以土壤作畫。詳情可閱覽此網頁：bit.ly/4iMtD3z
文˙ 朱令筠
{ 圖 } 廖凱霖、嘉道理農場暨植物園提供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