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明報專訊】美國總統特朗普上台以來的舉動令人頭暈眼花,如設立政府效率部大規模裁員、廢除教育部、威脅彈劾法官,但與其追蹤他一舉一動,倒不如問,特朗普或其身邊人到底想做什麼?尤其是矽谷一班向特朗普投誠的科技右派(Tech Right)想幹什麼?
科技右派之所以值得關注,因為他們不單有錢,還擁有資訊傳播的工具和基建,很大程度左右我們現時理解世界的方式。這班人意欲何為,關係的不僅是美國人,還有全球。科技右派的崛起早引起一些歐洲傳媒注意。法國《世界報》去年11月亦即特朗普勝選後便有一篇Comment la droite tech américaine a pris le pouvoir(美國科技右派如何掌權),講述科技右派崛起的經過。英國《衛報》、西班牙《國家報》也曾撰文講述科技右派背後的「新反動派運動」(Neoreactionary Movement, NRx)——又稱黑暗啟蒙運動(Dark Enlightenment),主張反平等主義及反民主,跟極右思潮關係密切,代表人物是美國激進右翼博客Curtis Yarvin及英國哲學家Nick Land。不過,為免被指「左膠」偏見,還是直接看右派的闡述。
與傳統右派結合
右派評論員Richard Hanania 2023年曾在substack撰寫一篇長文,名為Understanding the Tech Right(了解科技右派),為科技右派下了以下定義:「科技右派結合了右派對不平等的接受態度和左派對變革的開放態度。」跟傳統右派一樣,科技右派認為自己被自由派打壓,認為不平等是自然現象,政府不應花錢來縮窄貧富差距,反對平權措施和多元政策。不過,當保守派相信小政府,科技右派卻認為政府應該花錢推動科技進步,相信科技將會令世界變得更美好。他認為要看看科技右派跟傳統保守派的分別,只要看看馬斯克的Twitter便可,馬斯克曾表態支持合法移民,也支持安樂死,對於墮胎則小心翼翼不明確表態,這些立場都不算是傳統保守派。但Hanania當時預言,美國未來數十年的政治和文化走向,將取決於科技右派和傳統右派合作得多好。
當然,「傳統保守派」的面目,過去20年早變了不少,特朗普1.0在軍師班農策劃下,保守派地盤擴展至白人至上主義、厭女主義等極端派系,跟列根時代的保守派已經相差甚遠。特朗普2.0則進一步令科技右派跟右派結合成真。特朗普就職典禮上一眾科企巨富包括馬斯克、朱克伯格、貝索斯等人最為矚目。不過,對特朗普政權最大影響力的人恐怕卻不在人們的視線。Curtis Yarvin便是其一。據《衛報》引述專研極端主義的Robert Evans的說法,Yarvin的主張跟右翼網絡一直以來的說法大同小異,例如將自由派傳媒及學術機構說成墮落邪惡,但他最特別的是把那些極右主張重新包裝,迎合科企界那些自由意志主義者(libertarian)口味,令科企界擁抱右翼世界觀。
國家當成初創公司管理
長髮披肩的Yarvin本身是電腦工程師,其初創科技公司曾受右翼金主提爾(Peter Thiel)注資。他2000年代中期以筆名Mencius Moldbug寫網誌,受激進右翼歡迎,提爾更讚揚他是具有影響力的「歷史學家」。如果重溫他過去言論,雖然不少看來是匪夷所思,但隨着特朗普再次上台,他的激進思想卻似乎正陸續實現。
Yarvin自認是君主制主義者,認為民主沒效率,亦不反映人民意志,應由一個獨裁者,或強人CEO統治,把國家當成初創公司管理。他早在2012年提出重整政府的想法:Retire All Government Employees(全面遣散政府僱員),簡稱RAGE。特朗普政權中人不少崇拜他,如副總統萬斯未上任時便提及他的理念,以強制手段清除美國機構的「覺醒主義」。現任國務院政策規劃辦公室主任Michael Anton 2021年更曾在一個podcast節目中跟Yarvin討論,為何美國需要一個凱撒全面控制聯邦政府。
「美國凱撒」
事隔4年重聽這個節目,令人難免震驚。Yarvin大談雅典民主及凱撒如何「撥亂反正」,以獨裁拯救崩壞的羅馬共和國。他認為需要一個「美國凱撒」,推動政權轉移(regime change)。他稱,美國每75年就會出現政權轉移,第一個是華盛頓,第二個是林肯,第三個是小羅斯福。他們都在關鍵時刻獨攬大權推動改革,是美國凱撒。他認為,距離小羅斯福至今已差不多到另一個凱撒出現,這個人最好出身矽谷。當時他開玩笑,認為馬斯克最有可能當美國凱撒,可惜他在南非出生,不符合選總統條件。
Yarvin對特朗普第一個任期很不滿,認為他是個差勁的CEO,沒有建立一個團結的白宮,有效對抗「深層政府」(Deep State)。他認為特朗普在首個任期委任不少職業官僚,以為利用他們的經驗可令行政順暢,豈料卻成阻力。他指出,與其試圖透過人事任命來掌控官僚機構,不如直接繞過它們,總統上任第一天起便應在就職演辭宣布緊急狀態,果斷運用行政權力。「你不是要通過任命來控制聯邦機構,你是要向它們閂水喉(defund),你是要令它們消失。」他還提到,如果法院或政府機構拒絕執行總統命令,特朗普(他已假設特朗普會再上台)可以透過「特朗普app」向支持者發信息,告訴他們哪個機構不聽話,動員他們包圍那些機構。
清除「深層政府」有劇本?
4年後,馬斯克主理政府效率部(DOGE),美其名為「減少浪費」,對聯邦政府機構僱員手起刀落,實現右翼清除「深層政府」的美夢。特朗普亦通過簽署行政命令來驅逐委內瑞拉移民,無視聯邦法官的臨時禁令,更提出要彈劾阻撓的法官,令白宮跟司法體系的衝突白熱化。一切恍如Yarvin 4年前所寫的劇本。
但對Yarvin等右翼而言,「深層政府」並不止政府機關,還包括自由派壟斷的大學和傳媒,都要加以對付,特朗普政權目前亦出多招對付這些「深層政府」。Yarvin今年1月接受「敵人」《紐約時報》訪問,這個訪問來得較Michael Anton 2021年的節目專業得多,記者不是一味讓他長篇大論,而是就其觀點提出具體的反駁及質疑。但這裏只想聚焦Yarvin對女權的看法,因為這也折射出整個科技右派的立場,絕不可掉以輕心。《紐時》記者質疑,他美化君主專制與獨裁政體,卻忽略了這類非民主體制對許多社群的壓迫。Yarvin的回應是,他閱讀女性尚未擁有投票權時代的Jane Austen小說時,覺得當時女性的生活其實還不錯。記者隨即反駁,指出那些女性往往迫切地想「嫁個好丈夫」,因為除了婚姻她們便無法獲得經濟保障。記者追問他是否願意承認,在君主制時代的政治生活中,人們的自由與權利其實不如現代社會,他拒絕回應,反而質疑女性在獲得投票權之後,生活是否真的有所改善。記者進一步直接問道:「你認為女性獲得投票權是件好事嗎?」Yarvin的回答是:「我根本不相信投票。」
Yarvin對歷史的詮釋往往斷章取義,而將國家類比為初創公司也太過簡單,只着重國家的經濟功能,但忽略其他重要面向。雖然矽谷有不少成功的初創公司,但也有不少初創公司倒閉,如果CEO治國失敗,國家是否應像公司般清盤破產呢?Yarvin強調自己只是「局外人」,跟特朗普政權中人沒有接觸。但無論如何,這套簡單偏激的思想卻正衝擊美國。在網絡世界,一個胡言亂語的KOL可能從來沒有人認真看待,但當一些有權力的人對這套思想深信不疑,並加以實現,後果卻可以很嚴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