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同場加映:專訪填詞人Oscar(李文曦) 不妥協價值觀,只妥協寫的方法

文章日期:2025年03月23日

【明報專訊】今年903第一場拉闊音樂會,以填詞人Oscar(李文曦)的歌詞作為主題,貫穿故事,樂迷把它當成Oscar歌詞作品展。訪問當日,Oscar滑動手機屏幕,向筆者展示宣傳海報說:「我就好似幽靈咁樣喺背後。」明明是主角之一,卻企到最側邊,但仔細一想,這其實很符合其低調個性,不喜歡幕前演出,一直在幕後默默創作,就如他說:「我應該完全唔會(台上)出現,我想歌詞做主角,多過我本人做主角。」

海報裏,他在歌手背後,默默寫字,這位新生代詞人一寫就10年,至今發布的歌詞作品超過300份,去年67份詞作中,許多主題都跟逃離現實、情緒和心靈慰藉有關,如果流行曲從來與時代掛鈎,他寫的詞反映了什麼?

Oscar生於1990年,從小到大喜歡聽廣東歌,他記得小六畢業禮,老師揀了兩首歌給全班同學唱,一首是《監獄風雲》主題曲《友誼之光》,他大呻奇怪;另一首是Twins《我們的紀念冊》,小學畢業那年遇上《我們的紀念冊》專輯推出:「成隻碟都講畢業,我覺得很神奇,原來流行曲可以描寫到這樣的心境。」自此他很沉迷廣東歌,也聽得偏門,笑言:「同事噏唔出的千禧年代樂壇失蹤人口,我都好熟悉。」

中學畢業初嘗填詞 如社工聆聽梳理故事

中學開始,Oscar研究歌詞,最初沒打算執筆填詞,分析不同詞人的寫法和風格只是興趣而已,真正打開他作詞之門的契機,其實又關畢業事。臨近畢業,同學想寫一首歌送給老師,他第一次嘗試改歌詞,寫完覺得幾啱音,後來經朋友介紹,認識到音樂監製賴映彤,「小彤見到我寫的東西好似啱音都make sense,給我試寫demo」。

他搞不清出道詞作是Zpecial《想》還是C AllStar的歌,「如果是《后會無期》就剛好10年」。因為和C AllStar有合作,唱片公司開始找他填詞,2020、2021年起,他產量愈來愈多,也會幫歌手度身訂做作品,如陳卓賢《搞不懂》、盧瀚霆《EGO》等,詞人聽歌手訴心事,再轉化成歌詞,會不會感覺似社工輔導?他說,成為詞人後,其中一個感悟是聆聽的重要性,歌手通常講一大堆說話,並沒表明想說什麼題材,詞人花時間梳理故事脈絡,找出切入角度,寫進歌詞裏,「要懂得看眉頭眼額,聽語氣,有點像社工的工作」。

Oscar享受這個集體創作的過程,問他覺得自己是歌手的代言人,抑或歌手才是他的代言人?他強調,兩者關係相輔相成,互相補位,「我不會寫一些我不認同的東西,所謂的代言,都要係我自己的價值觀,有我的substance在裏面」。

既是詞人,也是DJ,還擔任MV導演,去年他執導的MV共17部,謙稱自己在現場只是指指點點。即將舉行的拉闊音樂會,3位歌手輪流演唱Oscar作品之餘,他亦有份創作度橋。筆者好奇,擁有多重身分的他怎樣分配時間,他說,第一個原則是有充足睡眠,每日至少睡8小時。他習慣深夜創作,凌晨做完電台節目,常在公司一角寫詞,坐車繼續寫,日子久了,腦袋裏已建立一個「資料庫」,毋須查字典,聽熟demo,然後在手機打開WhatsApp填數字,邊諗邊寫,再發信息給自己。

跟他合作過的歌手形容,他填詞好快,他用4小時便寫好一首歌,最大糾結反而是改歌名。「我通常被人話,歌名比較難記」,最近他在思考如何令歌名既有趣又易記,Pandora《痛痛快快活活去》和《粉紅泡泡防護罩》都是小實驗。

填詞10年 心態轉變

他會從朋友身上收集靈感,就算躺在牀上看兩小時reels,也可能是下一個廣播劇或歌詞的題材。如此寫了10年,問他創作心態可有轉變,他答:「細個可能會懶有型,覺得寫我鍾意的東西就得,或者寫歌手和我都鍾意的東西,件事出來有型就夠。寫耐咗,就覺得商業化都重要,因為你要畀人聽到(作品),你想表達什麼都要讓人聽到,對一件事或對一個價值觀要有影響力。」

現在他填詞會試着寫得hooky一點,想令人記得,不想歌手的心血因歌詞偏鋒而付諸流水,同時保持稜角,價值觀不變:「我不會妥協價值觀,只會妥協寫的方法,如果我心態覺得可以商業化少少,我會用方法調整,但不需要改變自己寫的價值觀。」

「細個會激進一點,不一定針對社會的事,可能面對小兒科的事,都可以好火滾,用字會猛烈一點。」Oscar形容,近年作品「peaceful啲」,說畢,他再補一句:「都有好寸的筆鋒」,如寫給陳健安的《我違和但我不糾正》那句「何以我要愛上一般見識」,還有江𤒹生《Guilt Machine》講情緒勒索,乍聽帶點憤怒,「但可能我生氣的點不同了,以前比較直接,他得罪我,我用歌詞來罵你,現在有其他激痛點,反而是把憤怒深化,不是直接反抗你,對抗你,多了講經」。

他舉例,新作《我的活法》(ToNick)歌詞核心:用快樂報復,「你用自己的方法活得快樂,就是對自己憤怒而無法報復的事,最好的報復。以前的我可能不會寫這類東西,以前會覺得你要復仇,就要硬衝打一場仗」。

為何會有這樣的改變?他自認長大了:「以前覺得一件事,對就是對,不對就是不對,現在覺得每個人做事都有原因。調整了心態,當知道有原因,你不同意的時候,只是不同意,不代表別人錯,寫的時候自然不會那麼激進。」

2024年Oscar發表了67份歌詞,題材廣泛,指涉愛情、成長、拒絕自殺,也有廢話系列:《唔明你講乜》、《胡說八道生成器》、《講夠未》,適用於拜年應對親戚問候。其他作品如《緊急應變逃生法》、《空空避世學》、《喃嘸師感官漫遊》、《那黑夜沒很夜》,則與情緒價值相關,為樂迷提供心靈指引。

某程度上,歌詞反映社會面貌,從1970、80年代流行曲講民生講逆境自強,離散之年道盡移民潮下的複雜情感,到近年轉向心靈內求,多從自身出發。Oscar認為,歌詞和社會分不開,千禧年代初他聽的廣東歌,內容都是情情塔塔,「因為當時社會沒有其他問題,或者你的人生沒有其他大問題,相較許冠傑的年代,充斥民生問題,或有種奴性的狀態,所以有很多關於民生的歌」。

這一代的詞 寫情緒寫內心

Oscar眼中,這一代呈現的是,原來已經擺脫了一些奴性和傳統框架,那個價值回到自己身上,不是為了社會而努力,「所以(歌詞)先咁自己,點解成日寫自己的情緒,寫內心狀態?就是因為黃偉文會寫《至少做一件離譜的事》去突破以前講的東西,我們不是在那個半斤八兩,或者學生哥一定要溫功課的狀態,他告訴你,你可以好離譜,你可以是一個不溫功課的學生,你能夠承擔到自己的責任就可以,你對自己人生負到責任就得」。

他指,這是一代人的思想集合體,「你剛才提到的歌手,都和我(年紀)差不多大,我們這個階段的人,都追求緊呢樣嘢」。像林家謙《喃嘸師感官漫遊》所寫「活着是想享受過程應好好揮霍」,教人活在當下;《那黑夜沒很夜》大家都知道陳凱詠遇過什麼低潮,歌者今天回望:「原來這些經歷都是內化來的,都是令自己轉變的很好契機,這也是我這幾年深切的體會,才寫了《繼續繼續》,原來你覺得就嚟死喇,唔得喇,搞唔掂喇,咁多次(經歷),每一次都是痕迹疊痕迹。」

他引用哲學家陶國璋的話,人就好像畫一幅油畫,你畫畫畫,可能會畫錯,畫錯就重新油黑幅畫,再畫,油畫可以用顏料蓋過去,「畫到最後,最後出來靚唔靚是一回事,更加值得看的是,幅畫打側望,已經有一個厚度」。

休息夠了就返回現世

無論是陳健安療癒系列的歌,抑或Beanies成員黃健怡單飛的「厭世、出世、避世」三部曲,談處世學說,不難發現,Oscar追求層層遞進的形式貫穿歌詞,用不同方法書寫活着。

訪問中途,Oscar取來一本小說《去你的心靈大師》,放在筆者面前,指這本書給他很多啟發,男主角是一名編輯,找了心靈大師出書,教人快樂的方法,莫名其妙大賣,讀過的人都覺得快樂就是躺平、不需要上進心,結果故事裏的世界癱瘓了,「大家都相信了心靈大師亂說的話,只做冥想打坐就找到快樂,沒有人覺得要返回現世」。說的便是《當我們返回現世》,有別於同系列的《重生》、《繼續繼續》,若感到太痛苦就停下來休息,這次換個角度寫情緒,「你休息夠喇,休息得到的娛樂和快樂,不足以令你前行」。和《我的活法》一樣,「所謂的鼓勵性去到另一個層面,不是撫平你的傷口,而是跟你說,你好返喇,你要諗辦法」。

網絡搜索Oscar會找到一個資料庫,去年「魔鏡歌詞網」一夜消失後,樂迷開網站整理Oscar的詞作,記錄他由2015年至今的作品,點擊部分歌名,就會跳到他早期facebook文章,用hashtag「歌詞耕作」解釋創作緣起。24歲資料庫版主Kiki說,從Oscar的《那黑夜沒很夜》詞作獲得力量:「我有時回想過往大大小小的低潮,就好似歌詞所講,過去了再望番轉頭,會覺得原來都冇咩嘢,這份詞講中自己感受,聽的時候又可以同歌手故事connect到,回首驚覺/那黑夜/沒很夜,慢慢好似變成我一個信念。」

樂迷在歌詞裏找到情緒出口。Oscar也經常聽回自己的作品,笑說:「因為不是我唱!」比如《要說快樂太虛偽》(姜麗文),他很喜歡這首歌,因清晰表達出近年他的創作立場:「不論你快樂不快樂,你想點樣,都要選擇面對眼前發生的事。」他相信,人不一定要快樂才可以活着,就算歌者曾被情緒病困擾,完全不快樂,但仍然有很多事情想做,所以歌詞寫得狠勁「不過亦會活着/無非隔日要服藥」。

「活得自在比快樂重要」

他以前覺得快樂是人生的終點,做人無非想開心,如今想說:「你未必需要快樂成為終點,但都可以選擇你活着的道路,而我揀了活得自在比快樂重要。自在就是無論快樂不快樂,你都接受你的情緒。」

筆者最後問他,歌詞創作有什麼意義?他聯想起一件事,某年被母親扔掉一箱珍藏玩具,留下心理陰影,「寫完《告別的藝術》,有些人讚我叻,懂得面對分離這個課題,但其實因為我做不到,所以才寫這個主題,希望可以『或者捨得所有/什麼都可擁有』。」

「《喃嘸師感官漫遊》都一樣,是否真的能夠在遇到任何最痛苦的體驗時,都覺得可以轉化成藝術呢?盡量都會咁諗,但有時候你都會有情緒,你都會不開心。」對他來說,寫歌詞好像幫自己梳理思想,引導自己成為一個怎樣的人。

而創作過程中,他得到滿足感,透過歌詞表達所想,從而去改變一些人,或者改變到自己。「我經常跟聽眾說,聽完廣播劇或音樂作品,(希望)其中一個得着是,他們會知道自己原來有選擇,知道有可能性。」

文˙甄梓鈴

圖˙黃志東

編輯˙王翠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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