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明報專訊】再好的畫作,也有褪色的一天,這時便需要修復師一雙巧手,盡量還原畫作面貌。香港中文大學文物館高級工藝美術師謝光寒為蘇州裝裱技藝的傳承人,正將畢生所學授予兩位年輕徒弟梁啟軒和謝子琪。謝師傅稱徒弟二人都是「知識型」修復師,儘管他是傳統工藝出身,亦願意學習新時代的修復工具,「未來發展肯定是用科技,你可以用你掌握的(傳統)修復手段,但思想要更新啊!」師徒教學相長,同時在實踐修復工藝與科技的結合。
裝裱、修復是什麼?
來到中大文物館的裝裱室,師徒為記者泡一壺茶,邊喝邊聊,讓人不禁聯想起古代畫家的雅致。他們身後那幅《花卉四屏》出自明朝畫家周之冕之手,謝光寒介紹畫作採用傳統裝裱形式「通景」,由4幅畫組合成完整畫面。他估計對上一次裝裱已是五六十年前,畫作殘缺顯然易見,譬如出現斷裂痕、破損,花朵的粉墨理應有層次地堆疊,如今卻模糊了。
修舊如舊 保持最少干預
畫作現狀有可能源於保管不善,或不妥當地展示,也可能與材質有關。中大文物館中國書畫修復師梁啟軒指,這幅畫繪於絹這種絲織物上,裝裱時會在作品背面掃一層較濃厚的漿糊,日子久了漿糊變硬,捲起來時或產生摺痕,而背後托底的宣紙也有可能變黃。絹畫輾轉來到中大文物館,接手的裱畫師傅修復畫芯後,會沿用原有形式重新裝裱。謝光寒說原則是「修舊如舊」,只按檔案紀錄處理與畫芯不符的部分,殘缺處保持最少干預的修復,以免改變收藏年份的軌迹。
經裝裱、修復的書畫可以保存多久?謝光寒說,一般可至少保存30年。不過由於修復師能力參差不齊,業界對於存放年限其實沒有共識,書畫狀態亦受存放環境影響,「我們完成了修復,他們(保管方)的任務是保管,所以很難一定要說(可保存)多少年」。
裝裱與修復經常混為一談,謝師傅解釋嚴格來說各屬不同領域,「如果沒有良好的裝裱基礎,是進入不了修復階段」。文物館兩位徒弟均是由裝裱學起,梁啟軒指從中學習良多,包括了解工具使用方法,以及宣紙、綾絹等書畫材料。「其實每張需修復的書畫,很大程度上都經過之前的裝裱,如果你對裝裱沒概念,又怎會修復到?」已修復的書畫要再作展示,最終也需要紮實的裝裱根基。
徒弟進修古物維護 聚焦科技檢測
謝光寒稱他們平時會喝茶稍息,調整體力與精神,「現在看起來我們好像沒什麽,實際上一旦進入這個場景,工作壓力是很大的」。每當預判與效果差距太大,修復師的心情難免不穩;謝師傅說現代科技於是派上用場,預測修復效果。他從事書畫裝裱數十載,謙稱經驗不是萬能藥,須謹慎使用,「不能因為我到了年紀,經驗就很足」。有時經驗反致錯誤,他比喻70歲下棋不一定勝過20歲的人。
因此謝師傅鼓勵梁啟軒進修,「而且是強力推薦」。其時梁已在中大文物館工作數年,在館長與師父的支持下,負笈台灣台南藝術大學修讀古物維護碩士課程。他本身已有工藝的根基,謝師傅認為再加入學術知識,「(從大學)出來的人可更快獨挑大樑」。
梁啟軒提到,碩士課程聚焦於文物科技檢測和現代修復材料,如以紫外線、紅外線拍攝畫作,可更明顯呈現表面劣化狀况,例如霉斑。「這方面師徒制是不會學到的。師徒制學的是手法、傳統的理念,以及師父多年來、或從師父的師父累積下來的經驗。」他舉例,外行人可從書籍自學裝裱,但就像讀食譜學烹飪,現實情况不一定能完整應用「食譜」。倘若有師傅在場,則可因應不同畫作的狀態,指導他處理方法。
無可置疑的是,進修開拓梁啟軒的眼界,使他看畫的角度更多元化,對修復更有信心。譬如不同材料也可處理污漬,「不一定新的(做法)好,又不一定舊的好,有時候要取捨」。有些裝裱老師傅抗拒科技,堅持以經驗為重,謝師傅不認同,因經驗總有限制,「不得不承認高科技工具一定比肉眼來得準確」。中大文物館修復工作目前以傳統工藝為主,也會借助光學檢測了解畫作資訊,例如前人修補情况,畫作使用的材料和顏料等。
中西修復觀念大不同
裝裱室躺着另一幅畫,為嶺南畫派黃少強的作品,數條水迹於宣紙上垂直並行,梁啟軒指可能是保存期間有水從上而下流,水迹結合灰塵成為黃黃的污漬。謝光寒稱修復有兩方向,一是盡量保留原材料,清洗畫作四周的邊,再用原有材料重新裝裱;二是更乾淨徹底的處理,只保留畫作部分,放棄四邊,用新材料裝裱,水迹便不復存在。要如何選擇?謝師傅說重點不在於難度,而是裝裱角度,例如不採用傳統裝裱形式的話,處理上較簡單。
蘇州裝裱技藝是蘇州市非物質文化遺產項目,謝光寒子承父業,其父謝根寶為工藝美術大師。裱畫流派眾多,主流以蘇州、北京為首,合稱「南北蘇京」。謝光寒指,裝裱工藝起源於江南,尤其蘇州高手雲集,直至各地文物館招募人才,工藝才在其他城市落地生根。各地氣候、材料和老百姓喜好等差異,塑造了不同裱畫審美觀。謝師傅舉例,因南北的建築高度和氣候乾燥度不同,故此北方裱畫重色,南方則配色淡雅。
梁啟軒在台灣進修期間,先後前往台北的故宮博物院和倫敦的大英博物館實習。大英博物館有中國書畫部門,但修復概念大有不同。梁啟軒以上文提及的明朝畫作為例,大英博物館或可接受如此的保存狀况,「但在中國來說,會覺得這樣影響畫意」。兩地的復修方法也有差異,譬如中國利用一些傳統材料清潔畫芯,師傅依靠代代相傳的經驗處理;外地則可能覺得影響畫作本質,而不會使用。謝光寒介紹,外國許多博物館採用維護性修復,即以維持原貌為本「貼膏藥」,這些都是學生開拓視野才看到,「維持原狀在現階段有它一定的道理,不知道若干年過後會怎麼樣」。
兩位徒弟均接受過大學培訓,謝師傅重視其意見,會一起討論藏品的修復方案。「當兩個裝裱角度不同時,我們就要討論用哪一種比較妥當。3個人的意見比兩個人的意見好。」
化學知識助修復
梁啟軒說謝師傅是一位良師,因他已把工藝抽絲剝繭再傳授,希望徒弟不浪費光陰,能在最短時間內掌握。「我的觀點是要縮短學習時間」,謝光寒指內地學裝裱一般需要6年,而他對徒弟則是「3+2」,首3年為「填鴨式」教學,再加兩年檢驗所學。在文物館學師有其好處,坐擁大量館藏可供講解。裝裱工序繁複,梁啟軒最初從旁觀師父示範,到自己落手做才發現忘了很多。師父不像一般傳統師傅不斷糾正,而是讓他先行嘗試,使他壓力減少,興趣、動力反增。
何謂好的修復師傅?謝師傅認為要具備修復素質,即尊重畫作的原理,不隨便添加個人想法。「還有一個就是心要靜得下來」,他形容修復時應該心無雜念,「這工作很單一、枯燥,重複地做一些程序;如果覺得可以減省工序,心情就會煩躁」。
梁啟軒憶述剛開始在文物館工作,有次被謝師傅責備,「他說我每天上班時,連一眼都無望幅畫」。梁坦言那時還沒對書畫產生很大興趣,返工真的只是「打份工」,但久而久之他對畫作上心,有時甚至做夢也會想起,「譬如見到(畫作狀况)那麼危險,真會跳出來想怎樣去修復」。人的表現反映內心,謝光寒說當裝裱師傅進入狀態,一打開房門,目光很自然便會飄向看畫。
梁啟軒本科修讀歷史系,而謝師傅另一位徒弟、入職約兩年的中國書畫修復研究員謝子琪則是藝術系出身。要擔任裱畫師,藝術或歷史根基是必要條件嗎?謝光寒說不一定,反而學藝者具備化學知識非常有用,「這對我們傳統出身就是一塊荒地」。修復過程需要用上化學藥水,了解其分子結構和效果,可避免單憑經驗而犯的錯誤。
謝師傅說任何學科的人,也可以進入裝裱工業,歸根究柢還是一句話:「唯獨你要喜歡它。」投放的時間不一定與效果成正比,學藝者要有思想準備。梁啟軒學藝將近10年,去年9月從台灣學成歸來,謝師傅如何評價其手藝?「我說十年磨一劍嘛,剛剛好,正當用的時候,他可以回饋文物館。」師父看來相當滿意。
【裝裱示範】
冊頁是中國書畫的裝裱形式之一,中大文物館中國書畫修復師梁啟軒介紹,古人會以冊頁記錄所見美景。由於觀者可近距離翻閱,故冊頁是否整齊、包邊會否闊度不一也能一覽無遺,十分考驗裝裱師的工藝水平。他為記者示範製作冊頁部分步驟,看似簡單,做下去卻很考功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