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迷失的男孩 《混沌少年時》與男孩危機

文章日期:2025年03月30日

【明報專訊】英劇《混沌少年時》(Adolescence)播出兩周即颳起全球旋風。熱潮捲至香港,家長群組裏多是提心吊膽,驚聞網上「男圈」(manosphere)如此猖獗;但也不及移英一群杯弓蛇影,畢竟當地stabbing(刺刀傷人)時有所聞。編劇兼演爸爸的史提芬嘉咸(Stephen Graham)一早言明,開拍此劇旨在詰問,因他本人也苦無答案。觀乎近日本地討論,重點多落在如何管孩子用手機,怎樣做個好父親,或群起鞭撻厭女文化;至於該劇焦點:年輕男性的苦惱與危機,卻乏人問津,結果迷失的男孩還是如舊壓抑與無言。

男子氣概有毒?

先旨聲明,網絡是面回音壁,facebook和Threads派給我的帖子也許不具代表性。我看到本地網民或KOL的反應,首先是獵奇式的,大肆解讀劇中術語和emoji含義,如incel(非自願單身者,用紅腰豆emoji代表)、80/20定律(「八成女生只愛最頂尖兩成男生」理論,旨在激發incel認定女性貪慕虛榮,用100分emoji代表)、red pill(號召incel加入厭女男圈,emoji當然是粒藥丸),並介紹厭女網紅Andrew Tate其人:他自由搏擊手出身,鼓吹女性是男性附屬品,男人辛苦掙錢養家女人應乖乖留在家云云,還喜引述《聖經》佐證;政治上也是極右,2022年在羅馬尼亞因涉嫌人口販運被捕,仍在候查。它們對香港讀者屬新事物,懶人包自然有用,不過現象其實一點也不新:所謂incel,不就是香港人掛在嘴邊的「毒L」;男網民主導的討論區外國有4chan我們也有LIHKG,有些連登仔就動輒羞辱女性「係雞係公廁」;甚至以陽剛味作招徠、還辦搏擊賽的網紅,此地也不止一個。萬幸的是我們還未發展出過激仇女文化而已。

另一種討論,多着眼於劇中爸爸和傑米。起初許多人大讚編劇擺脫破碎家庭套路,慨嘆好爸爸也沒法阻止悲劇發生,但不久便有視評家抽絲剝繭,仔細比較劇中警探爸爸和傑米爸爸,如指出第一集甫開場,便表現前者對女性尊重,聽老婆話吃蘋果戒煙,且懂得主動約兒子吃午飯,了解他不願上學的原因;反觀後者,雖從沒有家暴,但與妻子溝通總是命令式,更曾暴怒拆掉花園雜物房,歸根究柢還是把「有毒男子氣概」(toxic masculinity)傳染給兒子。至於年僅十三的傑米,第3集與女心理學家展開攻防戰,從蔑視挑釁、暴力威脅,到情緒勒索式示好,也隱然流露所謂PUA(Pickup Artist,台譯把妹達人)伎倆。綜觀劇中社會,從女教師對女警探視如隱形,到獄警對女心理學家迹近視姦,無不籠罩父權的陰影。

這些批判男權分析,無疑都有見地,卻不禁令我想起英國這邊兩三年前情况,那時Andrew Tate風頭正盛,toxic man幾成口頭禪。相對之下,香港畢竟仍未進入全「覺醒」社會,至少不是人人像《白雪公主》女星麗素施嘉那樣眉精眼企,能一語道破王子是「跟蹤狂」,難怪「有毒男子氣概」這類新概念教人興致勃勃。我不是否定2017年#MeToo運動以降的女權進步意義,只不過鐘擺效應下,近來歐美似乎也感到矯枉過正,隱隱有點不妥。《混沌少年時》絕非另一齣責難toxic masculinity的政治正確劇,它引人正視的,反而是當代的男孩危機。

墮後的男生們

恰巧本月英國跨黨派智庫社會正義中心(Centre for Social Justice)發表名為《迷失的男孩》(Lost Boys)的研究報告,調查16至24歲年輕人情况。它反映約2020年開始(適逢COVID和女權冒升?),無論在學業成績、失學失業比率、薪金、離家自立歲數等指標,男生都被女生逐漸拋離。它嘗試歸納對男生不利的結構因素:就業方面,男性主導的工業正在衰退。家庭方面,單親家庭大增,且多由母親照顧(因子女撫養官司母親往往佔優),導致男孩成長時缺乏父親榜樣。教育方面,報告直指「我們的教育制度對男孩根本行不通(not working for boys)」,尤其無法激勵他們閱讀。據華威大學研究,英國男女教師比例嚴重失衡,在中學是1:3,在小學更低至1:7,三成小學連一位男教師也沒有,使男性榜樣匱乏的問題雪上加霜。

觀念方面,報告不諱言色情資訊荼毒男性,而且近年學校裏男生被投訴性騷擾個案急升(#MeToo效應?)。但它引述一名家長:「兒子常感到被標籤為性掠食者、懶惰和toxic,偏偏社會卻認定他們是既得利益者。」報告語重心長地表示:支援女性不等於把男性污名化,這不該是你死我活的零和遊戲。

社會似乎驀然醒覺:過去數年來,他們正在丟失一整代男生。男孩在學校和職場成為失敗者,部分逃遁成為隱青,更甚者則加入「男圈」變成厭女極端分子。《混沌少年時》的傑米雖有美滿家庭,非最典型個案,但仍有如暮鼓晨鐘。英國左中右報章近日都有熱烈討論,《每日電訊報》Sherelle Jacobs認為:如今社會歌頌女性氣質,男生自小被教導要陰柔和順、感情豐富,傳統男性特質如冒險和競爭精神,卻被貶得一文不值;正因學校和傳媒不夠boy-positive,才使極端網紅有機可乘。《泰晤士報》專訪了該劇4位女演員,演家姊的Fatima Bojang一如劇中成熟明理,她說標籤男孩無補於事,他們也是受害者,針對的該是危害他們的事物。《衛報》有讀者投函,呼籲重溫英格蘭前足球領隊修夫基早前的演講。修夫基從《迷失的男孩》報告談起,提醒大眾男生原是如何長成的:踩單車炒車、同死黨爭執、考試肥佬,還有像他那樣射失十二碼。要教好男孩子,不可或缺的是了解男孩個性、放手讓他們撞板的導師:不一定是父親,也可以是老師和教練。

孩子需要什麼?

香港也有男孩危機嗎?情形當然不如歐美嚴峻,但防微杜漸並非壞事。我從前在香港教中學,且分享一些男生落後例子。我的老本行中文科,文憑試號稱「死亡之卷」,我親眼目睹它如何折騰男孩子。像它的閱讀卷,選篇老是抒情長文(如近日台灣有同學親自致電作者求救的徐國能《第九味》,DSE早就考了),長題目動輒考問微言大義,這對那種直線思維、理性強感性弱的男生(尤其具亞氏保加特質的一群),實在有些為難,忽視了男女運用語文的不同習性。偏偏中文科達3級是升大學基本門檻,查2024年文憑試報告,女生達此成績佔74%,男生卻只有57%──它作為「定生死」的關卡,客觀能力差距竟接近兩成,實在很難說得上是性別公平。《迷失的男孩》報告認為現今教育制度彷彿不為男孩而設,也許是跨地域現象。

多舉一例,男生給人印象喜愛運動,但2024年文憑試體育科中,男女達3級比率居然是41%對52%。我到考評局網站翻看試卷,才恍然大悟,它其中兩份卷分別有短答和長答,考問「描述媒體對防止運動暴力的應有態度」之類,原來又是文字題作怪。

華語世界早有作品關注男孩處境。近日不少人提及楊德昌《牯嶺街少年殺人事件》,但我倒想談談楊導遺作《一一》。片中的洋洋,比傑米還小5歲,但同樣身材瘦小,被高大女同學取笑,而且也是情竇初開。洋洋最終能否安然過渡自我形象危機?影片沒有交代,但相信是可以的,因為他得到一件讓他興趣盎然的玩意:攝影機,我甚至懷疑洋洋就是楊導童年寫照。回到《混沌少年時》,片中女警探本來覺得學校發臭,令她渾身不舒服,卻驀地憶起教她攝影的好老師。「孩子就是需要一件讓他們對自己滿意的事」,這是劇中最發人深省的一句。

文˙潘拔

編輯˙王翠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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