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明報專訊】密密做酸種麵包後,有朋友開玩笑問何梓埼(Kiki)「是否不再拍電影了?」監製過許多得獎獨立電影的她,曾說電影意志具時代意義,現在想法改變嗎?Kiki沒有在麵包和電影之間二選一,認為它們同樣承載記憶,可繼續講故事。但面對現今的香港,即使Kiki不想躺平,亦覺得從前創作方法吃力不討好。想起被讓路給發展的馬寶寶社區農場,想起用旱金蓮酵母製作的麵包,和自己雙手上的細菌也有份促成的味道,思疑會不會是新出路?看着麵包出爐,她和拍檔、導演黃瑋納在富德樓租辦一間未必能回本的樓上舖。
馬寶寶社區農場 遇另一種「culture」
Kiki在城大創意媒體學院就學期間,正值香港多事之秋,土地和保育議題為社會焦點。2008年畢業後,她在文化界從事不同工作,沒想到很快便遇上另一種「culture」——發酵材料的英文也是culture。
2011年,Kiki到由一班倡議者和粉嶺馬屎埔村民成立的「馬寶寶社區農場」參加工作坊。社區農場顧問袁易天和導師Bella使用有10年歷史的酸種,教她用傳統方法,以酸種(sourdough)為發酵材料製作麵包。與這種材料相對的,是只有單一菌種、效果較穩定和乏味的商業酵母。一些歐美麵包店的酸種歷史可達百年。Kiki驚訝原來麵包原料可以承傳,味道代代相傳。此時,香港剛經歷2006年保留舊中環天星碼頭事件、2007年保留皇后碼頭事件,和2008年至2011年的菜園村事件,和影響範圍包括馬屎埔的新界東北發展計劃。「不遷不拆」後來成為保育鄉郊口號,但不少案例最後「又遷又拆」,有人灰心,亦有人把力氣轉移到尚存社區。其中,社區農場的酸種,或是傳承土地運動印記的一種途徑;被連串土地運動啟蒙的Kiki,將她獲分配的馬寶寶酸種,在家餵養(定時補充糖分或澱粉)了一段時間。
做過藝術行政和策劃後,Kiki到電影文化機構任職,開始接觸獨立電影製作,又擔任監製。她監製的短片和電影,陸續入圍國際影展,和獲得多個華語影展獎項;其中不乏關於本地議題的作品,如2014年的《他們的海》和2019年的《誠惶(不)誠恐,親愛的》。也是在這些年,她在油麻地一棟唐樓天台耕種,發起廚餘考察行動「油麻地剩食圖鑑」,和在土瓜灣營運社區農場「通天菜園」。藝術及社區工作的收入不多,製作獨立電影亦不能賺大錢,但Kiki說她不追求奢華生活。近年她受訪稱,希望電影讓人正視城市中不同聲音,體現創作者個人意志。只是,幾年社會變遷下,她希望打開多幾道說故事的門,「現在可能用食物講故事,對我來說會比較自在,是沒什麼枷鎖,或者自由度大點。每個人都要吃東西,電影未必每個人都會看」。可以怎樣用麵包講故事呢?她將時間拉回2015年,鏡頭對着菜園的一盤旱金蓮。
旱金蓮作酵母種 「實在」地做麵包
10年前早春,土瓜灣通天菜園的旱金蓮開得燦爛,而Kiki的馬寶寶酸種已經不在——她帶了回家,卻沒繼續做麵包,米白色的酸種瓶子佔據着雪櫃,被家人嫌棄,最後只得放棄。往後,Kiki準備搬出與家人同住的舊居,將擁有多一點個人空間,亦想學一門實在的手藝,於是想起曾經啟發自己的酸種麵包。她摘下10朵菜園盛開的旱金蓮;花朵如橙紅色頭盔,葉片似盾牌,其屬名Tropaeolum來自希臘文「Tropaion」——作戰勝利的紀念品。這種食用花偏辣,味道像芥末,「但是吃一吃又有花蜜在裏面,是先苦後甜的感覺。想到不如試試用這些花來養一個新的酵母種,就是故事的開始。」
細菌在大自然中普遍存在,自然會依附在旱金蓮上;而花蜜——糖分是細菌的食物,浸泡後將發酵。KiKi把花放進器皿中,泡着水。幾天後,器皿中有泡沫,形成橙色「酵母液」;再加入麵粉——其澱粉也是細菌的食物,成為酸種,「不斷餵餵餵,餵到現在」。後來,她成立酸種烘焙工作室「Sister & Chick Sourdough Studio」,和到現在已結業的屯門素食餐廳清山塾當廚師和麵包師。這些看似「文青」的行為,其實是人類最初製作麵包的方法,早可追溯至古埃及王朝,以麵粉、水等簡單原料長時間發酵,不涉及現代麵包的糖、牛奶與化學添加物。酸種麵包曾在歐洲普及,而華人也有類似的「老麵」工藝,將舊麵團保存,作饅頭等食物的發酵材料。
工業革命後,科學家找到並提煉,特定穩定及能快速達到發酵作用的菌種,大量繁殖後製成商業酵母,菌種組合多元不定的酸種就被取代。「野生酵母不同的地方,就是它有不同的細菌,會釋放乳酸和醋酸,所以酸種麵包會酸,風味突出和獨特很多。好玩的地方是,每個空間內的細菌組成都不一樣,所以當你在不同空間做麵包,味道會有分別。」Kiki說。
酸種承載記憶
在她八鄉的家,製成的麵包較酸,在灣仔的則沒那麼酸。如果有人在將來的北部都會區,和被逐步重建的九龍舊區,製作酸種麵包,又會是什麼味道?Kiki較關注麵包的精神和情感面向;她到外國旅行,會在地圖程式預備一個麵包地圖,品嘗當地小店麵包師,個人、家庭,甚至跟社會有關的故事。對她而言,餵養酸種和持續製作麵包10年,是一種記憶承載,「它(酸種)跟着我一起經歷了這十年來不同的變化,無論是自己還是社會」。
酸種麵包和Kiki喜愛的獨立電影相似,許多麵包小店由一兩個人打理,獨立電影的製作團隊人員亦經常緊絀。它們亦不相似,「電影是不能吃的。拍獨立片或者紀錄片,要一段很長的時間,拍長片是3至5年起跳,才有一部作品。麵包就很直接,比較快可以感受到價值或重量」。香港電影人過去十幾年關注了好多議題,Kiki則最終發現飲食和味道原來好重要。前年到英國探望已經移民當地的姊姊,她發現姊姊在做菠蘿包,鄰居則手打牛丸,「做一些從來沒有想過要自己做的食物,因為那邊沒有賣,或者就算有都是很貴,而且真的不好吃」。
Kiki未成功說服姊姊,使用土瓜灣旱金蓮酸種做包,但酸種麵包香噴噴的氣味,已經在富德樓發揮效果。「我們開星期五、六、日的,我們不時會即場焗麵包,人們未走進來,剛剛出電梯就已經話很香,問可不可以試食少少。」若客人問起,她便可以與他們交流各自的遷徙或離散故事。她未放棄電影,惟說可能堅持做和食,不「Q彈」、味道酸、甘甜和有麥香的包,也是一種意志。
適應變化 尋新創作方法
受訪時,Kiki剛剛用裸麥粉餵完酸種,幾小時後,它的體積便會翻倍。Kiki混合麵粉、水、鹽和酸種,再加入拍檔黃瑋納在日本購入的清酒酒粕(酒滓),正實驗新的麵包口味。「做藝文工作有時做到有些虛無,麵包就好實在,可以拿上手。即係(藝文工作)可能你是在建立一些東西,但需要好長時間『發酵』。」
阿納與Kiki於電影和藝文工作合作多年,現在則用清酒回應麵包。「社會運動,跟住COVID世界停擺,沒有工作,沒有收入。動盪之後,要重新去想可以做什麼。回歸一些基礎的、生活的東西是很重要的。」阿納說。Kiki就認為,「可能每個人經過了這幾年,很多想法是不確定的,會嘗試去做一些你以往不會做的事情;以往你做慣常做熟的事情,已經不可行,你要改變」。香港新一代電影人對變幻不陌生,阿納感嘆。常遇變幻,亦適應變化,可能是不幸中大幸?「其實我們這個世代,八十後、九十後,不會是只做導演,不斷拍電影,大部分都要做其他崗位,甚至乎其他工作維生。」
Kiki提出合併飲食和藝文,阿納爽快答應,去年7月租下富德樓4樓單位,命名「Umami Culture Lab (旨味文化研究所,下稱Lab)」。「無論客觀還是主觀條件,我們都真的不可能用以前的方法創作。那如果我選擇繼續留在這裏的話,要不我就躺平啦,即是我什麼都不做,但我又不甘心喎。所以找些新的方法,看看可以做到什麼出來。」Kiki補充。
還有一雙手 可造就獨特風味
習慣批判、習慣紀錄的創作人,在紅線面前,是否就一無所有?做酸種麵包的人,失去了餵養多年的酸種,便一無是處?數年前在淺水灣一間麵包店的工作經歷,讓Kiki受鼓舞。
切開焗製完成的酸種麵包,Kiki說包內氣孔平均,是一次良好出品。她曾花許多時間嘗試,一度灰心不已,「覺得我不懂得做麵包,它們不懂得發酵,或者很(扁)塌」。用了整個新年假期的時間,她增加餵養酸種的頻率,讓酸種更有活力,隨之做出滿意的麵包,但反而讓她懷疑自身:「如果我沒有這個酸種,就什麼都不是?」
然而,到麵包店工作後,她發現做出來的酸種麵包,即使製作環境不在家,但卻有類似的味道。「頭先講話野生酵母會受到每個空間的細菌組成,影響味道,但另一個因素,是烘培師手上的細菌。那次經驗empower(鼓勵)了我,麵包好吃,是因為自己的手。其實你就是一個獨特的存在,因為是你,所以就會做到這種風味。」少有人知道,Kiki小時候是小演員,受演員父親影響,從小參與影視製作;開拓麵包事業,也是她嘗試找出影視以外的可能性。Kiki和阿納目前以麵包工作坊,售賣清酒及烘焙用具維持Lab的收入。「努力中,慢慢來試一下,因為現在香港感覺好像沒什麼可以做,大家應該都明白。」那還要不要拍電影?Kiki說今個月的個人酸種麵包展覽完結後,會邀請其他麵包師合辦「麵包祭」,交流麵包故事;隨後再啟動新的紀錄片創作計劃,一切才剛剛開始。
■何梓埼個人展覽「手的寓言」
日期:即日至4月21號
地點:灣仔軒尼詩道365號富德樓4樓Umami Culture Lab