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ways of seeing:嘆藝術與回收市場雲泥之別 藝術家紙皮創作 叩問不平等

文章日期:2025年04月06日

【明報專訊】剛過去的3月,香港舉辦好幾個大型藝術盛事,收藏家紛至沓來狩獵心頭好。另邊廂,愚人節清晨有長者爭紙皮大打出手,此傷人事件揭示香港拾荒現象——紙皮每公斤才賣7毫,為何值得起紛爭?繁忙的街道每日有老者弓腰拾紙皮和鋁罐,將它們疊好疊滿冀盼賣個好價錢,他們何嘗不是「收藏家」?藝術家高哼近日重製好一些紙皮舊作,重新探問社會不平等的現象。

另類「收藏家」 回應藝術三月

高哼重造其紙皮舊作,記者問他緣由,原來是跟基督教香港信義會社會服務部及香港屯門青年使命團有合作,展出他25件用紙皮和廢紙製作的作品。整個展覽計劃直接向機構合作的「紙皮婆婆」收購紙皮,高哼再將之化為藝術品,賣出藝術品的部分收益將用於支援「紙皮婆婆」,包括提供食物及所需保障。高哼不敢說他展出作品是「為紙皮婆婆做一些事」,他只希望展覽至少能引起大眾對她們的關注。

《I'm a Collector》是一個比例1:1的人像,高哼以木框固定人像的肢體動作,再用濕水變硬的紙板包裹,製成一個形似婆婆彎腰拾紙皮的雕塑,婆婆面前有疊寫着「I'M A COLLECTOR」的紙皮,高哼說這作品原是他2018年回應藝術三月的創作。

藝術三月,即現稱的「盛匯超級三月」,意即每年3月,香港都會舉辦大型藝術展覽,例如Art Basel 和Art Central,吸引各地收藏家來尋寶。「香港有貧窮的人要撿拾廢物來變賣,收藏家則可收藏藝術品拿去拍賣,兩者同樣在收藏,我從中看到明顯的貧富懸殊。」高哼說展覽外的街道,有年逾退休年齡的拾荒者不論天氣惡劣與否,長期留守戶外工作。紙皮有時堆到人那般高,他們仍推着沉甸甸的手推車,在骯髒狹小的後巷和交通繁忙的陡峭街道穿梭,「有時見他們推鐵車仔,走路時腰挺不直,身體(脊椎)好像變了形」。高哼見他們如此辛勞也沒能把紙皮賣多少錢,有感藝術市場與現實「賣場」的雲泥之別,便將之化為作品主題,詰問收藏的意義和勞動的社會價值。

「同人唔同命」

這種社會差異也延展至高哼另一回應藝術三月的作品《同人》,高哼在紙皮仿畫了拍賣行會出售的世界名畫——是兩幅取材自美國抽象表現主義畫家波洛克(Jackson Pollock)和荷蘭新造型主義藝術家蒙德里安的作品。撕開這些「名畫」,會見到啡色紙皮芯上寫有「SOLD FOR HK$0.5/kg」,高哼說他想觀眾從中看到名畫跟紙皮售價的落差,「一幅名畫或可賣幾百萬美金,但有一些東西(如紙皮)變賣的價值很低,卻仍有人賣來換錢」。《同人》這名字,高哼說取自俗語「同人唔同命」。

同樣身而為人,命運卻不同。高哼不時從Podcast或新聞聽到經濟學者說全世界最富有的1%人持全球超過一半財富之類的話,他心想以全球目前的經濟環境,只會富者愈富,貧者愈貧,夾在貧富之間的中產大概會被「壓縮」。

紙皮毫子 展現貧富差距

高哼續說貧富懸殊的情况在香港尤其明顯,「日常在街頭你不難看見一些婆婆或叔叔,甚或再年輕一點的人拾紙皮和鋁罐變賣」。據香港樂施會前年發表的《香港貧窮狀况報告2023:疫後復常下的兩極化復原》,2023年第一季度最貧窮及最富裕10%家庭月入中位數的貧富差距為57.7倍。

與此同時,「拾荒者福祉關注組」去年公布的《2023全港拾荒者研究調查報告》,超過七成受訪拾荒者年逾60歲,關注組推算全港拾荒者介乎2791至3456人,每日紙皮回收量則由138.17噸至159.25噸不等。138.17噸紙皮能賣多少錢?不濕水、無雜質的話,按1公斤賣7毫換算,合數千人之力總共可賣96,719元,平均分給2791名拾荒者的話,每人僅獲約34.7元。

紙皮回收價過去幾年浮動,高哼考究時發現紙皮回收價從2017年的每公斤賣7毫減至2019年5毫。政府於2020年聘多個「廢紙收集及回收服務」承辦商向各區街角回收店等蒐集廢紙(紙皮、報紙和辦公室用紙),並要求他們不低於每公斤7毫的價錢回收合標準的廢紙。

高哼將紙皮、A4紙和報紙打碎成紙漿,用模具壓成1個5毫和7個1毫的樣子,創作出「硬幣系列」《1kgdp》和《Spare Change》。「硬幣的重量反映回收價」,他特意把5毫和1毫製成剛好1公斤的重量。高哼最初會到街上拾紙皮用,但他漸察覺自己會變成拾荒者的「競爭對手」,便改為儲起他購物時附帶的紙皮盒來創作,是次展覽的重製作品則用上從「紙皮婆婆」收購而來的紙皮和廢紙。紙皮毫子的直徑看起來有半個路邊垃圾桶那麼高——大量紙皮才換來5毫或7毫,這大概是「硬幣系列」想要述說的。

執拾物料創作 反思特權

高哼告訴記者他對拾荒者的關注以觀察為主,但在他與拾荒者的有限接觸中,他認為拾荒者很友善,「他們在街上工作會讓路給你」。他仍記得有次沿弼街拾紙皮和膠帶,一路走到尖沙嘴,「有位婆婆問我撿膠帶是否有用,若沒有用能否送她,並教我用膠帶打結,把紙皮紮好」。他說他拾紙皮體驗的辛勞遠不及拾荒者的百分之一,「我算是有個『特權』,因我為了記錄一些東西而創作,才需要到街上執拾物料」。

用膠帶打結,將紙皮紮好,這動作倒與黃胸織雀(又稱織布鳥)就地取材,用從葉子邊緣撕下來的「葉帶」在樹枝打結並編織草環有幾分相似,然後黃胸織雀會在草環結構上築巢。高哼用綑紮和固定紙皮的塑膠帶創作《Shelter》,《Shelter》有14個鳥巢裝置,既象徵拾荒者的韌性和智慧,也象徵14間政府認可的供有需要人士和無家者短期住宿的臨時收容中心或市區單身人士宿舍,反思「家」的概念,還有香港日益嚴重的住屋危機。

高哼發現除了「紙皮婆婆」,無家者也會到街上拾紙皮,他們或用紙皮搭建庇護所,或拿紙皮去變賣。無家者最多只可入住臨時收容中心3個月,大約180日,這啟發高哼用紙皮製作180個枕頭,並分成6層懸掛,製成《So.call Mobility》。《So.call Mobility》底部是一大堆鋪在地上的紙皮枕頭,向上延伸則有5個枕頭,枕頭間距甚大,恍似大部分人活在擁擠的底層,少數人身處高位,亦好比無家者因昂貴的屋租離覓居所,更顯貧富懸殊之巨大,還有逐漸減弱的社會流動性。

真實資訊變隱喻 融入作品

廢紙回收價每公斤賣5毫、7毫、14間臨時收容中心,最多住約180日,高哼似乎特別喜歡強調數字?「因為我想事情(作品)變得客觀一點,將我找到的真實資訊混合作品中,變成一種隱喻或符號」,他解釋。至於高哼選擇什麼物料創作,要視乎他的作品主題而定。

高哼過往不少作品均與社會議題相關,例如新冠疫情時他從街上回收廢紙、包裝材料和酒店肥皂條等創作,包括以塑料路障製成碌架床作品《6.1年》,暗示碌架床是劏房戶的主要活動空間,當時最長的公屋輪候時間則為6.1年。他坦言他對弱勢社群或貧富懸殊的關注,或源自對未來的不安全感,「我無樓,暫時申請不到公屋,將來我老了怎麼辦,我懷疑這些(創作)都是我個人對將來的恐懼」。

每一次開展新創作,高哼都沒把它們視為藝術品,「我只是想記錄一些事情,也是自私地想避免過度思考,作品對我來說是一個表達思緒的出口或寄託」。高哼的創作對事不對人,表示其作品沒單一描述的對象,「但觀眾怎麼演繹,或猜測我的動機,究竟是否賣慘、是否說教,我控制不了」。

什麼是藝術?高哼認為任何事物都可以是藝術,他執拾廢料創作,並非環保地要化廢為寶,他純粹不想過度消費物料。他說這概念有點類似達達主義(Dadaism)和激浪派(Fluxus),將藝術融入平凡的日常生活。對於他將於明日展出的紙皮創作,高哼說它們是否可稱為藝術品及其背後表達的信息該由觀眾自行定義。他說這就好比1972年的電視節目Ways of Seeing—也是這個版面的由來,英國藝術評論家John Berger說過雖然節目的敘事安排由他決定,但觀眾看待事物的方式全憑他們過往經歷而定。

「紙要耆積 藝術展覽」

日期:2025年4月7日

時間:中午12時至晚上9時

地點:荃灣白田壩街45號南豐紗廠一樓中庭

文˙ 姚超雯

{ 圖 } 姚超雯、受訪者提供

{ 美術 } 朱勁培

{ 編輯 } 梁曉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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