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明報專訊】「莫奈和西斯萊死了。印象主義的畫面永生。」——余光中
莫奈(莫內)和西斯萊死了,但在印象派誕生150年後的今天,我們仍為這個劃時代的藝術風格而歡騰。當年法國的先鋒派(l'avant-garde)畫家嘗試突破規範,於1874年創辦印象派畫展。筆者訪問了C'est vif! La première exposition des Impressionnistes en 1874(活靈活現——1874首次印象派畫展)一書作者愛德華‧多訶(Edouard Dor),他說這是一場革命,是現代藝術誕生的奠基。這流派有多重要?法國前文化部長Abdul-Malak曾在演講中提到,法國曾經計劃把當年展覽開幕的4月15日定為全國紀念日。
吉維尼印象派博物館(Musée des Impressionnismes de Giverny)館長、先鋒派策展人西里爾‧夏馬(Cyrille Sciama)說,法國各地在本年紀念日舉辦近30場印象派展覽。當中佼佼者要數位於巴黎第7區的奧賽博物館(Musée d'Orsay)自3月起舉辦的特別回顧展——「巴黎1874年發明印象派」(Paris 1874 Inventer l'impressionnisme)。
關於另一個展覽的展覽
奧賽博物館這次展覽,回顧了1874年春天在巴黎卡普辛大道(Boulevard des Capucines)舉辦的第一場印象派展覽,為這個思潮賦予新的意義。策展人之一Anne Robbins曾在博物館自家訪談中說道,「做一個關於另一個『展覽』的展覽」。今次是法國第一次做有關1874春季展覽的回顧展,奧賽博物館與華盛頓的國家藝廊(National Gallery of Art)聯手,佈置出當時氛圍;又獲得法蘭西藝術院(Académie des Beaux-Arts)和瑪摩丹美術館(Musée Marmottan Monet)協助。
甫步入展館,是一個灰黑色的空間。首先映入眼簾的是馬奈所繪畫的《內戰》(Guerre civile, 1871),旁邊有數幀當時的真實照片。那是一個經歷戰爭的年代,整個空間帶有一種沉重感。右邊是另一個黑色房間,中央播放着一部3D製作的影片,重現1874之春。
影片提到,這是1874年4月15日巴黎歌劇院附近的卡普辛大道。我們穿過林蔭大街,幻想乘着馬車(背景有馬車、大鐘和鳥的聲音),來到攝影師Félix Nadar位於大道35號的工作室。此後我們踏入旁邊的展廳,正式回到150年前的展覽——這是一個酒紅色的空間,據展覽介紹,當年的房間由酒紅色的羊毛牆佈置而成。這個仿擬1874年的房間,寫上當年藝評家Prouvaire的話「進入來的你,把一切既定印象都放下!」;藝術報Le Gaulois亦寫道,這些人利用僅有的資源,嘗試開拓未來。
「150年前的1874年4月15日,首屆印象派畫展在巴黎開幕。『渴望自成一派』的莫內、雷諾瓦、德加、莫里索、畢沙羅、西斯萊、塞尚等人,決定通過在官方渠道之外,組織自己的展覽來擺脫規則,於是印象派誕生了。為了慶祝這個紀念日,奧賽博物館展出約130件作品,並以全新的視角,審視這個被視為前衛藝術開端的重要日子。」奧賽博物館如此介紹。
動盪下反思藝術 挑戰學院派
莫內、德加等印象派創始人,在動盪的日子中重新思考「藝術」。多訶解說:「在當時,畫家只能通過法蘭西藝術院沙龍(Salon de l'Académie des Beaux-Arts)的渠道舉辦展覽,但先要經過連串嚴格的評審團篩選,很少年輕畫家能夠在沙龍展出作品。」當年學院派提倡的主流風格是古典藝術,年輕一代若想展現全新風格,往往不能晉身大舞台;先鋒派提倡者遂決定挑戰傳統(雖然在他們的展覽中,亦包含傳統古典藝術畫作)。
奧賽博物館重新探索這段歷史,營造出當時31名創新藝術家(只有7人現在舉世聞名)聚在一起的情况。這群藝術家正經歷風聲鶴唳和烽煙四起的亂世,先是1870年的普法戰爭,然後是國內騷亂、巴黎公社事件,他們希望重新思考藝術並探索新的方向,一小群「反叛者」就這樣誕生。他們在露天描繪現代生活場景,或以淺色調和活潑的筆觸描繪風景。
奧賽博物館將美術沙龍的經典作品與首屆印象派展覽的作品互相比較,呈現兩者差異。「沙龍」的作品呈現出一幅幅流暢、寫實的繪畫,主題多圍繞宗教或神話故事;相反,印象派呈現的是一種感覺而非着墨於形式的繪畫。多訶說:「古典繪畫的形式很寫實,而印象派畫家希望通過畫作呈現他們的感受,這就有多一層解讀,有一種變形(déformation)的感覺。」值得一提的是,這是第一次的實驗,把美術沙龍派和印象派風格的作品平行地呈現。
繪光線觸感 見證時代
印象派的「觸感」在描繪光線的方式中尤為明顯。多訶說:「在莫內的畫作中,我們看到藝術家的筆觸,每個像小浮雕的起伏都代表着不同的光線。這意味着當你靠近印象派繪畫時,會看到許多不同的光線反射,有一種近乎抽象畫的感覺。但當你退後一步,會發現它確實代表了某種事物;藝術家試圖將你置於這種曖昧的氛圍中。」
展覽空間參照當年佈置,以多堵「半牆」營造出一個個房間的感覺。大廳中心放有雕塑作品,展示1874年春天的創作內容是那麼豐富多樣,敢於挑戰傳統又非絕對的和諧,呈現出一眾年輕藝術家如何通過創新,逐漸成為現代藝術的基石。然後在一個大空間裏,我們看到一幅幅畫作的擺放方法跟上述「1874影片」入面很相似:畫像一幅緊貼一幅,四周的空間都被畫作完全佔用,畫像介紹則放在畫前的一條白色架上,這種擺放方法跟現代的很不同。而隨着展覽的敘事走到「後1874時期」,展品佈置的間距漸漸變回近代常用的策展手法,而牆身的使用也由半牆變為整幅牆壁,讓觀者體驗時代的差異。
印象派與古典風格的不同,也體現在題材選擇上。印象派不但畫出光的反射、對大自然的感受,也用畫來「見證時代」。19世紀末法國急速現代化,工人和資產階級崛起。奧賽博物館展出的畫作描述了他們的日常生活,例如雷諾瓦的名作《煎餅磨坊的舞會》(Bal du moulin de la Galette),展示出巴黎蒙馬特高地的一場流行舞會,資產階級、工人和波希米亞藝術家在這裏相遇。
「印象派」一詞源自諷刺
著名印象派畫家Frédéric Bazille在1870年戰死,無法見證畫展舉行,但他對印象派的未來充滿信心,預言:「我們一定會成功的。你看着:人們一定會談及我們。」他說對了,在多年後的今天,博物館的參觀者絡繹不絕。然而在印象派的改革運動初期,他們遇上重重困難。據記載當年展覽約有3500參觀人次,卻只有4幅畫售出,批評和諷刺此起彼落。有趣的是,「印象派」一詞正正出自一名記者勒娃(Louis Leroy)的尖酸批評,多訶說:「勒娃在一篇諷刺幽默的文章中寫道,他『印象』深刻,而且他一定對作品『有印象』。」後來「印象派」一詞獲得其他畫評家跟隨,但漸漸由負面評價變得正面。
後來人們發現,勒娃當初尖酸批評的正是莫內的代表作之一《印象‧日出》(Impression, soleil levant, 1872),描繪了勒阿弗爾市港口的晨景。吉維尼印象派博物館館長夏馬說:「事實上,莫內就是在勒阿弗爾開始他的藝術家生涯。」莫內遇到畫家尤金.布丹(Eugène Boudin),從他身上學會戶外繪畫。後來莫內繪畫了人人傳誦的《睡蓮》系列(les Nymphéas),主角是他在吉維尼家中大大小小的睡蓮,和各種悉心栽培的花草樹木。
巴黎走到諾曼第
我們從巴黎走到印象派的起源,夏馬說為了「回歸印象派的源頭」,吉維尼印象派博物館也舉行「印象派與海洋」(Impressionism and the sea)展覽,旨在向參觀者展示印象派藝術家如何從諾曼第的港口、懸崖、洶湧澎湃的海洋或是海洋中寧靜的夜光獲得靈感。印象派畫家首先在大自然和諾曼第海岸風景磨礪他們的畫筆,就像莫內作品《小達爾斯的潮汐》(Marée Basse aux Petites Dalles, 1884)一樣,藝術家描繪了諾曼第小鎮費康懸崖的壯麗全景,綠藍色的海水、大海的倒影與沐浴在陽光下的山丘的金色相呼應。在布列塔尼的岩石和島嶼,則激發了畫家保羅.高更創作第二個印象派流派的靈感。
「印象派與海洋」以馬奈的《逃離羅什福爾》(L'Évasion de Rochefort, 約1881)作為結尾,這幅畫描繪囚犯從外島逃亡的故事。夏馬興奮地說,「這也是一幅關於自由的畫作,是對法國精神的美麗想像」。
奧賽博物館把這些小鎮美景和當年的展覽重現;我們從巴黎走到諾曼第,兩個展覽相互輝映,也算是回顧了印象派的印象從何而來;由現在走到過去,又從過去反思將來。
「巴黎1874年發明印象派」
日期:即日至7月14日(周一休館)
地點:奧賽博物館
票價:16歐元(約135港元)
「印象派與海洋」
日期:即日至6月30日
地點:吉維尼印象派博物館
票價:12歐元(約101港元)
文:黃懿欣
(巴黎社會科學高等學院(EHESS)博士研究生,同時為LAP研究所成員,主力研究專權社會與監控問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