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明報專訊】「梵高沒有天分，我也沒有天分。天分並非作為藝術家的要素……而是，要嘗試創造新的東西，創造意義，讓我們理解這個世界。」在荷蘭梵高博物館的聲音導賞中，聽到德國藝術家安塞姆基弗（Anselm Kiefer）的精闢「狂言」，精神為之一振。生於二戰德國戰敗的同年，基弗的童年目睹暴力和極權帶來的遺害，為最早一批敢於1960年代起直視國家歷史錯誤的藝術家。在基弗的荷蘭個展中，站在他大到不可思議的畫作前，線條劃破一道道傷痕，像直至當下仍繼續流膿。社會受摧毁之後，他帶人怎樣理解這個世界？
基弗今年80歲，正舉辦最新個展Sag mir wo die Blumen sind（Where Have All the Flowers Gone），展品分散在梵高博物館和旁邊的阿姆斯特丹市立博物館，相當有氣勢。觀眾要先到前者欣賞上半章，才到後者觀看下半章。基弗的作品出名體積龐大，今次展出25幅畫作，還有藝術裝置、早期素描和較少見的影片作品。展覽亦展出8幅梵高畫作，讓人得以對讀兩位大師。基弗從小受梵高影響，1963年他獲得一筆旅遊進修獎學金，當時18歲的基弗便跟隨梵高足迹，先到梵高出生地Zundert，之後到比利時、法國。他在法國南部暫居數月，鄰近小鎮Arles，即梵高晚期居住並畫出向日葵系列的地方。
上半章對讀兩大師繪麥田
梵高的麥田聞名於世，基弗畫作亦見大量田野地景，甚至把稻草、植物、泥等有機物混入畫中。基弗從小經歷戰後景象，家鄉敗瓦處處，他以風景畫表達生死循環，厚重顏料、剛強筆觸層層疊交，無一物質能免於渾水。每個個體都有其見證痛苦的角度，今次能現場對比，更見兩人畫出不同視野。以梵高畫作Wheatfield with a Reaper（1889年）為例，他常以遠望的角度繪畫麥田，遙對內心的情緒彷彿一點一點化在風景裏；而站在基弗的作品The Starry Night（2019年）的麥田前面，你不時見到比人高的麥稈，佔畫面比例比天空更大。這彷彿是一個人倒在麥田裏的視角，四周被麥稈包圍，也被吞噬。就像一條屍體，回歸到泥土裏去。
梵高博物館的聲音導賞從不令人失望，基弗說他並非受梵高的情感表達和悲慘人生所吸引，而是其絕妙和大膽的構圖邏輯。他更直言梵高沒有天分（talent），此句並非輕蔑梵高，而是基弗並不相信藝術需要「天分」的迷思。或者對他來說，天分更像一個藉口，讓人把自己和藝術分割。他認為，藝術家應嘗試創造意義，帶人理解身處的世界，衝擊「我們是誰」和一切我們以為自己知道的事情（what do we think we know）。
的確，基弗的創作一直挑釁人思考，尤其個體和歷史苦難的關係。1969年，24歲的他在各地做出被禁的納粹致敬手勢，拍攝成Heroic Symbols系列。他不止在自己工作室和萊茵河附近拍攝，更選址歐洲各處帶有帝國主義及征戰象徵的碑像、廣場、建築等。他有時身穿軍服，有時以嬉皮士打扮。後來藝術學者詮釋基弗的諷刺行為，乃對比當時德國社會大幅拆除和抹去納粹象徵的快刀方式，質疑掩蓋記憶的可能。一直以來，基弗作品往往體現對立的拉扯，死與生；記得與遺忘；絕望與韌勁。他更會把燒熔的鉛倒在畫上，甚至電擊畫布上的顏料，在頹垣中形成另一種生命力。與其說對立，應該說他的創作更像一種周而復始的旅程。
下半章巨型裝置承載沉重歷史
移步到市立博物館，步上白色樓梯，漸漸見到文藝復興風格的拱形玻璃天花，即被展覽同名的裝置作品Sag mir wo die Blumen sind（2024年）震撼。鋪天蓋地四面牆，大概兩三層樓高，名字出自美國音樂人Pete Seeger的反戰歌曲。底層延伸出一排排懸掛着的制服，場內未有解釋那些制服代表什麼，它像軍服，也像囚衣，更有小童版。人去衣空，實在看得人有點戰慄。現場所見，不少觀眾靠着展廳中間的樓梯石墩默默觀看，由於四面環畫，視覺上他們與背後的畫融為一體。當下的人，彷彿在凝住的過去中流動，讓人聯想到時間的重疊──基弗由年輕畫到年老，世上的戰爭、壓迫和貪婪仍在重複。
即便如此，基弗依然凝望着光。作品上方繪畫了巨大的裸體人像，他們彷彿在打理日常事務，行雲流水，感覺從容。原來，這些人像是根據藝術家一次到印度旅行的紀錄，以及一批19世紀精神病人的照片而畫。藝術家把如此樸實的勞動和過活捕捉下來，配上金光閃閃的背景，顯現神聖感覺。當我正看得入神之際，有人突然拍拍我手臂，一名女士禮貌地問：「你是否都很喜歡作品那部分？」她笑說看到我拍攝作品的角度引起她注意，似乎所見略同，我慶幸她積極提出，在香港好像較少遇到。她說期待這展覽已久，我便追問基弗有何吸引之處，她說：「基弗的作品提供了一個濾鏡（filter），他讓你清澈地看，這些我們共同的人性。」作品承載人類沉重的歷史敘事，卻總把金光散落在某人輕而樸實的當下。抑或，儘管在那片無人曠野，總有燒不盡的生命迴聲。
Anselm Kiefer - Sag mir wo die Blumen sind
日期：即日起至6月9日
地址：梵高博物館 （Museumplein 6, Amsterdam）、阿姆斯特丹市立博物館 （Museumplein 10, Amsterdam）
門票：32.5歐元（約290港元）
文：小東（藝文賞析及評論工作者、Shychat Art發起人、策展人。IG @siutungcreates）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