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明報專訊】一九四五年八月十五日,我正協助母親曬衫(晾衣)時,忽然傳來大力拍門響聲。母親驚惶失措,我跟她一起立刻跑過去。透過大門小孔一看,原來隔壁梁嬸大叫:「係我呀九姑(母親兄弟姊妹十人,她排名第九,人稱九姑),好消息,日本投降啦!」母親請她進來坐下再說。我們都是貧苦人家,沒有收音機,問她怎麼知道?梁嬸說她去買菜,市面人群奔走相告。起初不信,後來碰到一位熟人,也這麼興奮地告訴她,才相信日本政府真的投降了。我那時剛過十歲生辰,因而當日情景歷歷如繪,記憶猶新。街坊鄰舍奔走相告確是實情。到了晚上,樓下「福記長生」老闆蕭東,也跑上來通知,長歎一口氣道:「終於苦盡甘來啊!」
三年零八個月苦難,雖然年幼的我未曾嘗盡,但總算嘗過。每人每天定額配米「六兩四」,因而終日飢腸轆轆,吃蕃薯葉、木薯粉、花生麩度日,慘痛往事刻骨銘心,的確很難忘掉。一九四三年在彌敦道鑰智中學附屬小學讀一年級,以日語授課。每天上課前,先到操場列隊高唱日本歌,向太陽旗致敬。踏進課室後,全班同學再站立,向日本教師唱歌似的高呼:「舍舍,哦哈喲,哥渣伊嗎時!」(日語先生早上好。)印象太深了,尤其早上操場站立,向太陽旗敬禮那首歌,今天仍能口唱,早已缺乏高歌情趣,一直不知歌名。讀謝永光著《三年零八個月的苦難》(明報出版社一九九五年五月第二版),才恍然大悟,原來曲名為《興亞進行曲》。當年總督部文教科,飭令各校一律採用,推動奴化教育,配合「大東亞共榮圈」策略,美化日本軍國主義。
只怪自己年少無知,實則早在八月六日,美國軍機投下第一顆原子彈,廣島瞬間化為烏有開始,日軍已抵抗乏力。八月九日第二顆原子彈再炸長崎,拖到八月十五日,日皇裕仁才正式宣布,日本向盟國無條件投降。清楚記得當日黄昏時分,家居附近不少居民,掛起青天白日滿地紅國旗慶祝。《三年零八個月的苦難》頁四百記載:「八月三十日晨,英艦隊在夏愨海軍少將指揮下……開入香港時,發覺在每一艘帆船上和差不多每一所屋子裏,都飄揚着中國旗。」這不足為怪,我後來更看到,沒有配備武器的中國軍隊一身戎裝,清早在彌敦道上,步履整齊,重複呼叫口號:「一二三四五……」跑步練操,引來行人喝采歡呼。謝永光另一著作《香港戰後風雲錄》(明報出版社一九九六年五月初版,下稱《風雲錄》)頁八十二記述:「香港光復初期,中國軍隊曾經進駐英國人管治下的香港。當夏愨少將進入香港之初,中國軍事代表團奉命來港,會同夏愨辦理接受日軍投降事宜……(協議)租用九龍塘北部一部分民房,作為過港的臨時兵營。全副武裝的國軍,源源開入九龍。駐港國軍的最高指揮官(為)潘裕昆師長。」
《風雲錄》頁八十四續云:「英國艦隊已於八月三十日進駐香港,九月一日,夏愨宣布成立臨時軍政府,中英雙方達成協議,國軍過境部隊十月初分批進入香港。」頁八十六亦指出:「九月二十六日,中國憲兵第十六團,自廣州奉派赴港,糾察國軍風紀,協助英軍維持治安。另派新一軍侯超文營長,接收各種軍械軍用品。二千日軍按冊盤點後,全部押進赤柱戰俘營。進駐九龍國軍為孫立人所部新一軍,由潘裕昆師長率領。徵用半島酒店作司令部。還有其餘師部,人數『不下十餘萬人』。一九四七年八月十五日協議終結,過境國軍也悉數乘船北上。」筆者少時所見不帶武器,一身戎裝中國軍隊,顯然是新一軍潘裕昆部隊,剛自緬甸回國。「裝備優良,個個雄赳赳,氣昂昂,人強馬壯,威風十足。在市面出現時,獲得不少市民歡呼喝采。」(《風雲錄》頁九十二)。
謝永光另一著作《戰時日軍在香港暴行》(明窗出版社一九九三年七月第二版)頁三十八這樣描述:「香港淪陷後最初的幾天,是居民最恐怖的日子。不僅在這個期間赤柱大屠殺事件,更由於『大放假』三日,任令日兵胡作非為,殺人、姦淫、搶掠,為所欲為,居民所受到的苦難可以想見。」香港淪陷最初幾天「大放假」恐怖的三日,應當也包括三山五嶽流氓黑幫、即作者筆下「勝利友」(友字音讀陰上聲始傳神),手揮白旗持續大叫「勝利!勝利!」口號,三五成群四出搶掠打劫。「勝利友」活動,不僅限港島區。我居住的旺角、油麻地一帶屬九龍區,自也在劫難逃。記憶所及,入夜後「勝利友」終於來了。我家裝了兩層巨木大門,上中下三條厚木橫截阻撓;加上木樓梯甚高,無分日夜漆黑一片自成天險,不容易跑上來,幸而平安無事。樓下「福記長生」過幾間的米舖可當災了,全部「大包米」搶掠一空,不知「勝利友」怎麼運走的?
七十年轉瞬飄逝,三年零八個月這段香港史,戰後出生幾代香港人已不知其事,也逐漸被遺忘。我在香港出生,前半生在香港度過,親身經歷太陽旗下、三年零八個月艱苦歲月。從「卜卜齋」啟蒙到日佔時期的奴化教育,到中文小學再到正宗英文「蕃書仔」的殖民教育;沒料到下半生,竟移居安定繁榮楓葉國當快餐廚師。子女先後成家立業,既有瓦遮頭,也在輕車簡服舒適環境下安享晚年,以後沒再嘗過往日種種辛酸苦楚。謝永光四本著作(另一本為《香港淪陷——日軍攻港十八日戰爭紀實》,商務印書館一九九五年九月初版),資料充足完備,總可以補救戰後出生幾代香港人,對這段歷史的認知與不足。
(作者是旅居溫哥華香港作家。)
●盧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