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明藝.人物專題﹕陽光棧道上的詩人——專訪劉偉成

文章日期:2015年08月22日

【明報專訊】“編按:劉偉成是香港土生土長的詩人、作家。尤專注於新詩、散文寫作,題材多圍繞城市風景、街巷人物、本土政治,擅寫長詩。對這位別具風格的作家,本版特約記者對他進行一次較深入的訪問。”

問:您新近出版的詩集《陽光棧道有多寬》,多了對社會、政治事件的回應,可以談談您這批新詩的核心思想嗎?

劉偉成(以下簡稱「劉」):雨傘運動中,我寫了十首相關詩作,《陽光棧道有多寬》收錄了其中的七首。《戴氏女》寫佔中發起人戴耀廷的女兒,她曾發出一封公開信,信中強調「以爸爸為榮」,這也成了我《戴氏女》一詩的主旋律。為什麼女兒會以戴耀廷為榮?非關「社會領袖」的身份,反而是戴身為爸爸,愛香港如愛子女一樣,無私奉獻。佔領運動感人的地方,亦正在於學生無私的動機,與和平的秩序。幾萬人聚集抗議,熱血沸騰,卻不失理性,沒有破壞車輛,其背後只因一點,是他們確確實實愛香港。很多人視《戴氏女》為抗爭之作,我並不以為然。佔中期間,政論滿天,但教我感動的,卻獨是戴耀廷女兒的這封公開信。除了《戴氏女》,就佔中這題材,我還寫了一首《警(((.)))察》,這非如朋友所預算般,在責罵警方,我反而較同情警察。詩題中間一個鼓點,往外聲散,像划龍舟一樣,鼓手施發號令,隊員執行,警員與其說在工作,倒不如說在履行職務。整個對峙局面裏,學生惹人憐惜,警察值得同情,兩個小孩打架,打得頭破血流,父母一定有脫不了的責任,同樣今次的僵局,政府也脫不掉關係。整體問責官員的表現皆令人失望。八九年六四,我尚且沒有寫這樣多的怨刺詩,為什麼這次佔中運動我卻寫了這麼一批呢?大概是當中有着一股無奈之感吧。另一首《執達吏》,意念來自佔中期間,執達吏清除關公像一事。第一節寫孫中山小時候打爛神像手臂,最後寫執達吏清場。兩個片段並列,說明同一舉動,置於不同的背景之下,意義可以截然不同。孫中山的革命精神與香港早期的歷史息息相關,而其精神甚至傳承至今。還有一首《蜘蛛仔》。蜘蛛仔在懸崖峭壁之上,掛起「我要真普選」的巨型條幅,獅子山的精神與太平山的精神遙遙相對,是整個佔中運動中,最教我難忘的行為藝術。另一首《門》,寫佔中時,我們每天面對着的政府總部,原意「門常開」的大樓,砰然關上,違反了當初的承諾。有些朋友奇怪,這批詩作,何以如此冷靜,似乎缺少激情。其實,這反而是我所珍重的一點。

問:集內還有一輯以《旗》為題的組詩,當中的創作意念來自何處呢?

劉:這輯《旗》詩,篇幅不一,描寫不同的人事,沒有部署,均是即興之作,我個人十分喜歡。《旗》詩輯中第一首《寫於汶川地震五一二默哀以後》,中國領導人為傷亡的人民下半旗致哀,史上首次。另一首《致艾未未》,艾未未為地震死難者列寫名字,這可說是對罹難者的基本尊重,卻引起政府的不滿,真是看在眼裏痛在心裏。《致穆旦》是這部詩集中,花了最多長時間創作的一首。穆旦的《旗》,相當圓熟,難以超越,唱和一首,意義不大。寫詩給穆旦,乃因為翻閱他的《丘特切夫的詩選》時,讀到他遺孀寫的紀念文章,這篇悼文我讀了許多遍,每回皆激動得不已,所以也久久未能動筆。穆旦早年留洋,本可以留在國外發展,但他卻一心想以文藝報國,不讓理工專美。這有點像魯迅的心態,棄醫從文,因為他們都認識到,科學只能幫助社會硬件的建設,惟文藝可以救贖靈魂。文革時,穆旦慘遭精神虐殺,悼文憶述,其中一次抄家,紅衞兵摔壞了穆旦女兒的玩具船,只剩下船頭的一面小旗。這個畫面猶如穆旦給我創作的默示,猶記詩成之際,我仰天遙望,暗想穆旦,也合該滿意了吧。事實上,穆旦是所有當代中國文人的集體投射。知識分子或多或少都熱愛自己的民族、語言及文化,但教人心痛的是,當時的政局容不下這片真心。

問:您在新詩、散文中,經常提及九葉派詩人,他們對您的創作有什麼影響呢?

劉:我的確蠻喜歡九葉派詩人,像穆旦、辛笛、陳敬容、杭約赫等。最近,我更以陳敬容的詩《窗》,來評論張美君的遺作《寫在窗框的詭話》,兩窗相應,附於張書的後記。陳敬容的《窗》很有趣,平常人會期望窗戶「開向太陽/開向四月的藍天」,但陳敬容卻希望自己的一線窗「開向黑夜/開向無言的星空」。可能是指涉趨炎附勢的人。窗戶開向光明,更容易引人注目,能博得更多的掌聲,然而,往往是開向黑暗的一面,更能撫慰人心,而陳敬容選擇開向黑夜,抒發了她對苦難群眾的關懷,內心充滿掙扎。九葉派詩人均是以真心誠意來從事創作,所以作品尤其動人,他們的創作精神,我會以「果敢」來形容。文革的創作環境極度惡劣,九葉派詩人尚且堅持寫作,而今香港,情況好得多了,我們就更應該勇於發聲。九葉派詩人影響着我,也是我後來詩風轉變的原因。以前的詩歌,我多寫個人生活,現在的詩歌,則多了幾分對社會的介入。

問:經常聽您提到米勒與梵谷的傳承關係,梵谷甚至青出於藍,在您的創作中,又是否有着比武前人之心呢?

劉:除了《旗》之外,《陽光棧道有多寬》還有另一輯「逆光旅行」的創作意念,是來自於前輩的。輯內的詩題,如《台北,2008》,模式源自博爾赫斯的《布宜諾斯艾利斯,1973》,假若取名《1973年的布宜諾斯艾利斯》,便韻味全失了。博爾赫斯寫作此詩的時候,視力開始退化,他是把記憶與光影結合,用文字重構。此地此年,究竟發生了什麼事,這是一種姿態,把廣寬的空間收進一己的感受當中。這詩題給我極大的震撼,改變了我寫詩的態度,及觀照事物的方法。《台北,2008》是我這輯遊詩之中,較為偏愛的一首。當年的台北發生了一場大地震,洪水淹沒了整條小林村。我到台北之時,天空依然下着雨,整個城市死氣沉沉,行人木無表情,跟我以往旅遊台北時的景象,差別很大。從這悲情城市,教我想起自家的香港,而雨落漣漪,在我腳下一圈一圈地散開,又令我聯想到龍洗盆子,以龍為脈絡,泉湧其間,柄挽兩地,我們又是如何共鳴悲情的呢?意象恰如其分地為主題服務,此詩我自己蠻喜歡。其實,我的遊詩皆有着香港的影子。如《日內瓦,2010》,一個「強調噴礡又促成公約的城市」,到了詩末,我在「思考什麼也沒發生以後該走哪一道橋」,實也暗暗與香港作一對比。所以,這一輯的最後一首《香港,2013》,我乾脆把香港點明出來。二○一三年,也斯過世,也斯生前寫活了香港的街道,於是我打算在《香港,2013》重寫香港的街道,算是對前輩詩人悼念。詩中寫及鰂魚涌民新街,就是也斯昔日居住的地方。「逆光旅行」這輯詩歌本來是我記錄旅行途中的一點感受,後來則發現自己的城市原已隱含其間,博爾赫斯的《布宜諾斯艾利斯,1973》也是在寫他的故鄉,所以到了最後我就決定要寫一寫香港,《香港,2013》遂成了這部詩集最後完成的作品。

問:另一輯「斷章取城」,詩題則是香港的一地一物加上標點符號,如《新光戲院.省略號》,您似乎對標點符號特別敏感,是否因為身為編輯之故呢?

劉:這輯詩歌是應雨希要求,為他編輯的《城市誌》而寫的。雨希提供了一疊香港的街景照給我,好像是葉輝所帶的一次文學導賞團中,他的學生拍攝的,而我負責為照片配詩。第一張相片是一排樓陣,外看似堡壘,內窺如迷宮,四通八達。北角的唐樓多是這種樓陣形式,而從前的南來文人,多居於此,因為北角報館林立。他們來港謀生,彷彿活在原稿紙間,周圍架起雙重鐵馬,難以轉軚,但文人又多是充滿個性,問題在於,他們要怎樣活出個性來。第一張照片令我想起稿紙,第二張照片是新光戲院,戲院外一排排的波型大燈,則令我聯想起省略號。新光戲院有着自身的命運,現在是專門上演大戲的場所,我由此又想到電影《霸王別姬》中,程蝶衣來港自殺的悲劇。電影改編後加插自殺這一幕,惹來眾說紛紜,我也就加以剖析進去。另外的《電車.破折號》、《醒來的繩纜.問號》等等,自然渠成,而加上標點符號以後,詩歌也好像獲賦予了一種超越性的指向。這輯最後的一首詩,本來計劃寫《白紙》,無話可說之意,但又稍嫌悲觀,遂有了《道路.廣場.道路》。對標點符號的執着,顯然與我編輯的身份有關,從事編輯工作,或多或少對書寫有所眷戀。當下的寫作日趨電子化,新一代日漸喪失書寫的能力,標點符號都切割成代碼,小朋友只記住句號逗號的打法,其他的符號使用都嫌麻煩,久而久之,連複雜一點的標點符號都不懂得運用。現在我寫作,仍然先落稿紙,再去打字,若非如此,則創作不了。一個城市若然沒有了書寫,於我便不再可愛,所以我把書寫系統套入城市當中,以作解讀。

(訪問及整理者是本版特約記者。)

◆劉偉成簡介

畢業於香港浸會大學人文學科。現職編輯。九十年代與友人建立呼吸詩社及出版《呼吸詩刊》。著有詩集《瓦當背後》、《陽光棧道有多寬》,散文集《持花的小孩》、《翅膀的鈍角》。其中《持花的小孩》獲第十屆香港中文文學雙年獎散文組推薦獎。歷任青年文學獎、中文文學創作獎、大學文學獎評判。

●李浩榮 訪問及整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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