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傘心室:故事二 傘運參與者Cindy 敢言才可改變現况

文章日期:2019年02月24日

【明報專訊】這一次,心理學家請來Cindy對談。Cindy是居住大埔的退休人士,有許多嗜好,喜歡做麵包、種植、瑜伽,亦以交遊廣闊自豪。因為雨傘運動,她重新審視許多段一直珍視的友誼,赫然發現價值觀原來是人與人連結的關鍵。從整理自己在朋友群組裏的取態,回溯個人成長以及日常經歷,她認為敢言才可能改變現况,相信年輕人是未來的主人翁,支持他們爭取自己的未來,但最重要的,始終是審時度勢……面對記者鏡頭,她很忌諱。

■答:Cindy

■問:盧楚穎、黃可為、葉劍青

無私與自私

問:當日你如何接觸雨傘運動?

答:我本身住在大埔,大埔居民有個facebook群組。我覺得大埔居民很close,很踴躍參與社區事務,很熱情,很愛護自己的社群。我從那裏開始知道傘運。發射第一枚催淚彈,他們第一時間有人提出點樣參與、點樣支援。

問:感覺如何?

答:我覺得很突然,有無搞錯啊,政府瘋了。我以中年人身分看,覺得不用這樣對細蚊仔。我有些朋友說梁振英政府內部下了命令,似乎想用比較粗暴的方式制止群眾繼續參與,很強硬阻止班細路再深化件事。我覺得他們理想很單純,使乜咁啊?居民群組裏的人很踴躍,有些的士司機想免費接載居民、運送物資,我本身不是很贊成,可能作為媽媽,其實感動,但覺得危險,有出聲問可不可以不要去。

問:你說的感動是怎麼一回事?

答:開心是因為大埔這個社群很熱血,對社會還很有熱情,示威群眾遇到危險第一時間支援,覺得團結,很少見三唔識七會不顧危險地幫忙。以前我覺得後生仔好像對政治很冷感,但在那裏第一時間支援我就覺得……不只後生仔,還有些中年人,比如的士司機是中年人,不只的士司機,還有些大埔居民自己揸車運水出去。

問:是不是覺得那一刻社會不同了?

答:對啊,突然好像不同了。黃之鋒很早期由反國教開始已經在大埔區擺過街站,都幾活躍。覺得後生仔開始關心社會,但就不太覺得中年人會。但由公民廣場發生事開始,覺得中年人和後生仔有了些互動,目標突然好像一致了。不單後生仔突然醒覺,某部分中年人都是。好像我們五十幾歲,成長於八十年代初,經濟起飛,我們是最受惠的,現在是收成期,只要我們唔出聲,扮懵,不怎麼爭取權利啦,其實對我們影響不太大。好話唔好聽,有屋有樓,有穩定工作,不會太差。在我的朋友圈裏,(對政治)大家是不會點出聲,到雨傘運動後就很大改變,比如學瑜伽、整麵包蛋糕、舊同學群組,以前傾得好埋好開心,現在就有翻天覆地的改變,有些人仍不出聲,有些平時文質彬彬、很儒雅的人,突然間對學生破口大罵。我心想,你退休了,或者將近退休,很有錢了,其實影響不到你,點解你對後生仔可以講咁惡毒的話,去詛咒他們,我看到很不開心,我quit了幾個群組。

問:是什麼原因呢?

答:很不屑他們這樣對後生仔,是價值觀,人的底線。如果你是商人,那班細路真的阻礙你做生意,或者你是貨車司機,你的車因為他們走不到那條路,阻到你,你出聲,這個立場還可以接受。但你不過是退休教授,或者普通市民,原則上影響不到你。真普選、八三一,只是爭取自己的將來,我覺得他們沒有站在後生仔的立場看,不諒解未來社會主人翁,其實比我更自私。又不用你去搏、去示威爭取、拋頭露面,又不用你絕食、擔擔抬抬,𠵱家有人同你做埋,是為緊你將來的子孫。

問:你覺得年輕人為自己未來爭取,很重要?

答:將來香港是他們的,我覺得他們爭取是應該。所以我很欣賞羅冠聰、周永康、梁天琦的勇氣,更佩服他們父母在背後的支持。我支持人哋的仔女出來,但又不支持自己仔女出來,我覺得自己很自私,好像很慶幸自己的仔女沒有走到前線。

問:你說自己自私,你應該感到難受?

答:梁天琦,我很佩服他的勇氣和承擔,我覺得好委屈,判一個後生仔六年,幾陰公。他在新界東選,我選他的。我會揀敢言、敢挑戰未來的後生仔,我覺得將來是他們的。以前梁天琦未出現,我就寧願揀長毛,人們常說長毛在立法會嗌幾嗌就走,我知道不是這樣的。

面對不公義 要發聲

問:我聽到你很欣賞這班人的一些特質:無私、對社會有熱情、敢言。你是不是很重視這些特質?

答:因為我的背景較特殊,你問我是不是愛國,我覺得是。因為家庭背景影響,我是看《文匯》、《大公》長大,對自己國家有一份感覺。青少年時期看《星島》,後來看《明報》,再後期看《蘋果》,有人叫毒果啦,覺得偏頗。心情是比較複雜,我愛國,好像愛之深恨(責)之切,由好鍾意到好想佢變好,每個領導人轉換時,我都期待更民主開放,後期給我看到是換湯不換藥,更加差。

問:你剛說愛之深責之切,你愛國的感覺從何而來?當很多人很失望離開了。

答:我朋友成日話中國人出外的行為如何差,很醜,要特地講英文,刻意與中國人撇清關係。我又不至於,我還會標榜自己是中國人,他們講話大聲我就細聲點囉,他們無禮貌,我更有禮貌點,不要讓人覺得所有中國人都是這樣。我堅持着一個觀念,就是作為中國人的身分是無得變。共產黨統治埋香港,這個環境和趨勢都是無得變,香港慢慢被中國大陸溝淡是無得變。它的政治體制環境一直腐化,我希望將來會變得好一點。我做人的宗旨是,在無得變的環境你都要做好自己,變自己。「山不轉路轉,路不轉人轉」,我覺得大趨勢大環境無得變,唯有自己變。

問:雨傘之前,你遇到不公義如何出聲?生活上遇過這些事?

答:就算自己在工作環境裏遇到不公平的安排都會出聲,但不會企到很前,老細梗係唔鍾意,但我唔理,一樣會出聲。比如自己社區有什麼事,我會第一時間去管業處反映。

問:是如何煉成的?從小到大?還是遇過什麼事?

答:其實是無乜事……我屋企有好多兄弟姊妹,我都習慣企到好前。我其實還有個大哥哥,但覺得他比較怕事。我們是搬入圍村住,那些圍村仔好惡,又懶團結,覺得是自己地頭,會蝦蝦霸霸。我們不是原居民,跟他們有點隔膜,不過他們都不敢排斥我,因為我細細個在條村的小學讀書,小一已經做阿姐。我很細粒,但我見到阿哥高頭大馬都被欺負,有無搞錯!我會出聲:「喂你做乜蝦我阿哥啊!」他們明明是不對的,集埋一堆就覺得自己是對的。哥哥明明有道理,不夠膽出聲,就會被人蝦。

問:所以有膽出聲都是在圍村鍛煉出來,只不過有家庭了,覺得走在最前線危險,但你依然很支持有膽出聲的人?就像當年圍村裏的你一樣。

答:都可能有點關係。其實我很關注大陸新聞,看得太多,會有點怯,走得太前不會有好結果,近代對夠膽講嘢的人的判決,下場都很悲慘,其實香港環境已經好好多。如果要跟後生仔講幾句呢,我就覺得不是說要不要走到最前,而是要審時度勢。

問:所以審時度勢、懂得分析,就會好一點?

答:香港是國際城市,國際媒體仍然很關注,但不要下下倚賴外國傳媒,仍然應該在有限的自由裏盡量出聲。好像屯門的黃任匡醫生,我都很佩服他,他這樣出聲,分分鐘被人「燉冬菇」啦,但他想改善醫療系統。

問:你有思考可在哪裏發聲嗎?暫時在facebook發聲,但你好像有點不滿足於現况?

答:我做不了什麼,只是普通市民。做到的只有在facebook畀like畀心心,我做不了什麼。但我很佩服這些人。

寄望傘後種子萌芽

問:你還有什麼故事呢?比如工作遇不公平會提出來?

答:遇到老細不公正的安排都會出吓聲,但其實工作時都不會說很威風,費事啦。出了聲,是不會炒我,我先會出聲。我甚至開始覺得對自己的言詞表達,有少少自我審查。我覺得好慘啊,點解會咁?

問:所以你心裏不舒服?覺得自己審查太多了?

答:這種自我審查,就是擔心影響下一代。可能朋友、同事成日跟我說不要講咁多,不要行得咁前,會影響啲細路,啲細路仲喺香港搵食,這有少少違背自己。我以前不止在facebook,好早之前其實在大陸網上寫網誌,看見有些人批評政府,批評得很厲害。但我發覺現在政府愈來愈退步,十年前可以講得更多。我現在衰就衰在有少少卻步,在香港公開講嘢……甚至做這個訪問,都有少少窒。白紙黑字喎,將來會不會,說我講過對政府、中國共產黨不滿的言論,會不會影響親戚、朋友,牽連九族?

問:在這個愈來愈窄的位置裏,你都不斷尋找發聲的空間?你來這裏接受訪問。

答:我老公叫我不要來。

問:這不就是在自己範圍內爭取認為對的事?

答:我老公說不要去,不要講咁多。但我說,不怕,現在報紙無乜人睇了。

問:哈哈,所以你是在審時度勢!咁危險的時候,還在出聲?

答:對啊,講吓嘢而已,不用死的,不會很多人看到。哈哈,其實不是太想來,不過答應了,我做人的宗旨是有頭有尾。

問:剛才你說失望,令你沮喪的都是相對年輕的參政者?

答:看到他們,很沮喪,這樣的下場真慘。但我覺得種子已經埋下了,不用失望,種子已經埋在裏面,只是有沒有適當的環境萌芽。雨傘運動現在看起來好像很失敗,無得爭取了。但我又覺得做人永遠都要向前看,要有希望。

問:希望種子在適當的環境萌芽,會不會都支持你,期望將來可以在大環境勇於發聲?

答:我相信會。中國領導人不會做一輩子嘛,環境會變,永遠希望在人間會好一點。即是啲細路,二○一四年十幾二十幾歲的人,他們還很年輕,或者他們現在灰心失望,覺得沒有出路,現在是濃冬,上面有層雪埋住,但他們的熱情和理念,以及對真理的追求是不會變,相信終有一日會發芽。他們曾經有過的心,不會沒有。如果習近平退位了呢,或者會更好呢,或者有變化呢,希望啦。

心理學家語

心理學家葉劍青介紹,敘事實踐的眾多方式(map)之一是重寫生命故事(re-authoring),當中牽涉對往事的重新記憶、重新體會和重新賦予意義。回看這次訪談主角Cindy,她本就覺得自己只是個普通人,沒為雨傘運動做過太多,但她特別欣賞敢言的年輕人,「我們就追溯她價值觀和喜好的來源,找出她重視什麼。」過程中,心理學家發現她特別重視熱情、無私和敢言的特質,依循脈絡回溯她的成長經歷,了解到「圍村事件」,發現她在公司和社區遇到不公義事情時也貫徹取態。而因為重視無私和敢言,在傘運過程中,在社交群組裏發現朋友自私自利的一面,會感到特別討厭,所以她會斷絕來往,這亦不難理解。另外,對希望的看法也承接她一直以來的經歷,包括在內地網頁寫網誌、與內地網友交流,以及閱讀內地新聞,知道敢言可貴。同時,也需要審時度勢,懂得保護自己。對傘運後的香港存有希望,也一如她期盼中國國情會改善,相信種子早已埋下,就如小時候圍村的自己,「她佩服敢言的人,因為相信這些人就是未來的希望,希望是存在於每個人身上的」。

時:一月二十八日晚上七時三十分至九時

地:灣仔富德樓流動共學課室

人:Cindy,五十餘歲,退休人士,人母;心理學家盧楚穎、黃可為、葉劍青

整理 // 潘曉彤

圖 // 潘曉彤

編輯 // 蔡曉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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