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明報專訊】香港散文作者多矣,有幾位當代散文名家我尤其敬服,一為董橋,二為許禮平,三為朱少璋 ,他們分別出生於四十、五十、六十年代。三人之中,許禮平先生的身分比較獨特,他是散文家,也是收藏家、鑒賞家、掌故家,由於種種身分掩蓋,散文家之名反倒不大明確彰顯,但他的文人掌故家筆法(上追高伯雨文風),還是自成一格。
許禮平的散文風格可親,已故著名出版家藍真先生,在許禮平《舊日風雲》(二○一三)的代序〈我所認識的許禮平〉有云:「這本書的特色是本土味重,三十多篇文章中講港人港事佔了一半,而且行文有極强的粵方言用詞,這些生動而有地方特色的文詞,若用普通話是難以表達原來的神韻的。作者半文不白的『三及第』文風,易讀易懂。更重要的是內容豐富,含金量高。在此我向廣大讀者推薦,尤其是想了解香港文化、歷史、政治,和對了解民國史的人,應該一讀。」
全景式家世掌故筆法
許禮平的「三及第」文風,是指文言、白話、粵文共冶一爐,我們看來是時而文雅曉暢,時而生鬼有趣,《舊日風雲:二集》(二○一四)過後,二○二○年才等到《舊日風雲:三集》,而六年之間世界驟然變異,但舊日風雲俱往事,感會潛生氣概間,許禮平的文風始終如一。
細說從頭,再看《舊日風雲》。從董橋與藍真兩篇序文,以及〈談《名家翰墨》的偶然和甘苦〉一文,可知許禮平年輕時曾在中華書局海外辦事處工作,後在日本編纂《貨幣書目知見錄》、《中國語文索引》 ,七十年代為香港中文大學中國文化研究所中國語文研究中心編輯《中國語文研究》,得鄭德坤和劉殿爵兩教授指導,八十年代創辦出版中介公司問學社,以及經營書畫業務的翰墨軒,九十年代創辦《名家翰墨》月刊、叢刊,出版量多而且精美。
由於許禮平雅好翰墨,更投入書畫事業,《舊日風雲》的藝術評賞文章自然為數可觀,書中談黃苗子、臺靜農不止一篇,卷首三篇文章〈多少江山歸筆底 萬重恩怨屬名流——懷苗公〉、〈迷茫青史中的抗日先烈——記黃祖雄家世〉、〈奉獻給時代的黃氏一門——記黃苗子一家〉,結合人物、藝術、家世與時代,作全景式展示,以上四項,環環相扣,正好是許禮平的關注。
許禮平說黃苗子,由懷人散文開始,家世為重心,時代為背景,藝術則為點綴。眾所皆知,黃苗子和他妻子郁風是藝術家,但較少人知道,黃苗子父親是粵港報人黃冷觀。黃苗子兄長黃祖雄曾師從鄧爾雅,而且從軍。黃苗子妹妹黃寶群嫁給梁國英藥局二少爺梁之盤。若然我們熟知三十年代的香港文學,就知道梁之盤曾創辦文學刊物《紅豆》,《紅豆》既重視文藝創作和評論,又編輯不少別開生面的外國文學專輯,確是當時首屈一指的香港文藝期刊。由於《香港文學大系1919-1949》十二期編彙完成,《紅豆》在香港文學的重要性,已是歷歷可辨了。
陳彬龢與陸朝華一家
轉接《舊日風雲:三集》,許禮平再以全景式家世掌故筆法,刻劃出陸朝華一家,為全卷壓陣。近年,紀念韓戰七十周年的著作日漸增多,正由於韓戰是捲入中美兩國的一場全面戰爭,在兩國對立的時代中,別具歷史啟迪意義。當然,本文不談大國政治,但看許禮平寫一位犧牲在韓戰中的香港青年陸朝華。
陸朝華父親是陳彬龢,陳彬龢是有爭議的人物,最近翻閱朱少璋主編的《沈燕謀日記節鈔及其他》,在一九六四年六月十日記傳奇人物陳彬龢,抄錄如下:
「李醒吾先生壽八十,此間千歲宴同人以柬啟致友好,午刻,備祝敬至赫德道豐澤園祝賀。賀客中有陳彬龢,此君於汪政權時主持《申報》,為文醜詆當道。倭寇投降,自審不免,則走杭倚佛寺,既而又從天主教士獲其庇護,間關走數千里,最後抵粵而之港,《春秋》雜誌有陳自記逃避行蹤甚詳,蓋一富有傳奇性人物也。」
陳彬龢任汪偽時期《申報》社長,即使逃到香港,也難脫附敵投日之嫌,至抗戰勝利,陳彬龢一家分路逃亡,朝華隨陸姓管家走,因此改姓陸,姊妹則改姓吳,父母兄妹一家七人四個姓。陸朝華來到香港,在持恆函授學校進修,又辦油印刊物,還辦專門租借蘇聯小說、賣線裝書和古籍善本的書攤「小說林」。許禮平查閱研究香港文史者必看的《陳君葆日記》,甚至披露個人收藏的陸朝華致陳君葆郵簡,以講述一段昔日書緣,至此我想,只有收藏家和掌故家兼於一身的許禮平,才可將文章寫得如此生動而具體。
陸朝華是理想年代的熱血青年,在一九四九年上北平,參加南下工作團,在韓戰中上了前線,擔任軍中的新聞攝影記者,一九五一年大年初二中彈犧牲,年僅二十三歲。因有說陸朝華與毛澤東長子毛岸英同時同地犧牲,許禮平一經考證,知傳言不確,也在文中作有用的事實更正,免致以訛傳訛。
陸朝華的人生雖短促但顯得豐富多姿,他的家世並不平凡,但作為轉折時代的理想青年,又相當典型。許禮平的鴻文以陸朝華的家人一節收結。關於陳彬龢,確可另撰一文,文章以陸朝華為重心,談陳彬龢難免淺嘗輒止,唔夠止渴(書中〈胡小石的師道和友道——跋胡小石為陳彬龢的「留題」〉一文,偏偏又是短制)。
走筆至此,我不得不說許禮平知道陳彬龢一家大小事情,巨細靡遺。這篇關於陸朝華一家的文章,既是口述歷史,又是歷史資料(不論一手和二手)豐富翔實的人物掌故。當面一問,才知陸朝華妹妹,排行第五、年約九十的吳竹,尚在香港。
翰墨與人物
回到《舊日風 雲》,談黃苗子三文一馬當先,而談及臺靜農的文章至少也有三篇,〈臺公黨籍考〉是考據式掌故,得出台灣大學中文系教授臺靜農,曾是共產黨人的結論,〈平生風義兼師友——臺靜農與啟功的翰墨情誼〉和〈蓬萊銀闕浪漫漫 弱水回風欲到難——記啟功臺靜農相見難〉,並談臺靜農與啟功,兩人都是著名書法家,人盡皆知,但原來二人是知己,自一九三七年別後,礙於戰爭以及國共的政治對立,今生無緣再見。紙短情長,許禮平雅好翰墨,藏有啟功贈臺靜農畫《故都寒鴉圖卷》,由圖卷到為文記臺靜農與啟功的情誼,有能耐寫這一系列文章,非第二人可想矣。
至於《舊日風雲:二集》,談傅抱石的文章最多,有七篇,但每篇筆法各異其趣,有宏觀概述,也有名作評賞、行情剖析和藝評議論,由於許禮平看得多,所以參得透,上海博物館的烏龍事寫得活靈活現,而傅抱石曾自刻「不及萬一」之印,用於「毛主席詩意畫」,許禮平看出「不及萬一」實為「萬一不及」的誠惶誠恐,見解獨特精微。到了《舊日風雲:三集》,除了繼續評賞傅抱石畫作,再說齊白石、黃賓虹、劉海粟、啟功、黃苗子、吳冠中等二十世紀書畫名家,許禮平也將視野轉到之前似乎未曾涉及的一位香港畫家。
文章〈畫出社會哀嚎——評說黃般若《木屋之火》〉,令我想起二○○八年香港藝術館的「香港景山水情——黃般若藝術展」,而眾多展品中我對《九龍火舌圖》印象尤其深刻,因少見水墨畫涉及如許時事災異題材,更見畫者入世而悲天憫人的情懷。許禮平的文章教我們所知更多,尤其是災難畫的傳統與新意,黃般若同一題材的作品《木屋大火圖》以及張大千「消失的題跋」,〈畫出社會哀嚎〉更連繫香江入畫與香港社會,重回一九五二年的火災與相關的一九五三年「三.一事件」。順筆一提,一九五四年太極拳吳公儀、白鶴派陳克夫的比武轟動一時,比武的名目為籌募善款,以助香港木屋區火災貧苦災民。沒有這場比武,就沒有金庸、梁羽生的香港新派武俠小說,又據《舊日風雲:二集》中,〈吳南生一語護持香港武俠文化〉一文所說,出掌中共華南文教宣傳工作的領導吳南生,一錘定音:「武俠小說和武俠電影也可以講愛國的」,為金庸、梁羽生武俠小說搬上銀幕開了大門。
然而,事情並不消逝如煙,因石硤尾大火,港府興建徙置大廈,紓解民困,由何耀光的福利置業有限公司承辦工程,〈畫出社會哀嚎〉中又說到,何耀光為藏家,齋號「至樂樓」,且和黃般若為世交,《九龍火舌圖》展出後,畫作經黃家奉贈何家「至樂樓」,經許禮平一寫,又成為香港藝壇一則佳話。
會萬種人,做萬件事
從三集《舊日風雲》,可知許禮平尤其關注冷戰對立下的香港左翼人士,他們往往有相當高的文化素養,如今卻是無以為繼。這些左翼人士,有黨性也有人性,許禮平沒有染上半分左翼意識形態的教條話語,留下人情味。
翻開三集,這批左翼人士,計有中共中央調查部駐港負責人潘靜安(表面為中國銀行駐香港總稽核室副總稽核),報人羅孚、陳凡、曾敏之,出版人藍真、翟暖暉及蕭滋等等。這些老左翼人士,各有個性面孔,藍真就是突出的好例子。
《舊日風雲:三集》寫三聯核心人物藍真,前半細心描敘個人雜記,後半用大視野寫生平概要,一個別具廣大胸襟的出版領導,呼之欲出。文題為〈會萬種人 做萬件事——記香港出版界教父藍真〉,這個題目令我想起杜漸(原名李文健)在《長相憶:師友回眸》中,〈如兄如弟 如師如友——憶藍真先生〉一文,杜漸寫藍真,以對話主導,近小說敘事,語氣生動;許禮平就有文人氣質,清雅莊重。以下抄錄對照如下:
他(按:藍真)說:「我初來香港時,那是一九四七年,在持恆讀哲學,認識了導師胡繩先生,得他很多教益。臨別時他在我的筆記本上寫下四句留言:『讀萬卷書,行萬里路,會萬種人,做萬件事。』這十六個字足夠我一生受用了。前面兩句八個字是常見的,並不稀奇。後面兩句那八個字可是他想出來的,我們搞出版的就是要同各式各樣的人打交道,『會萬種人』就是要結識各種各樣的朋友,傾聽各種各樣的不同意見。吸收各種各樣有用的知識,這樣才能辦大事,『做萬件事』,你認為對嗎?」老藍就是這樣循循善誘地教育我,要我誠懇地同各式各樣的作者和讀者交朋友,沒有這些朋友支持就辦不成刊物了。
——杜漸
筆者開始理解他經歷的事,理解他接觸的人,而其事其人,往往都不是尋常所能有。蓋藍公的事功,遠非純粹出版事務這麼簡單。在那種錯綜複雜的氛圍之中,更能讓我仰望到真實的藍公——所謂「盤根錯節以別利器」。這話意思是:要在大樹盤錯的環境下,才顯出刀斧的鋒利。
藍公曾提及他的老師胡繩,在一九四八年冬離港北上前,題贈十六字:「讀萬卷書,行萬里路。會萬種人,做萬件事。」這十六字和「盤根錯節以別利器」的內涵相合。而藍公的一生,也正可以這十六字概括,可鏤諸金石,作為藍公的千秋墓銘。
——許禮平
作為讀者,我相信許禮平記憶力過人,才可記下這麼多大小古今事情。世上有記憶力的人不少,但兼有眼界、經歷和鑒賞力者,稀矣,所以,好的散文名家如許禮平總教人敬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