星期日文學‧王証恒:燃點新界西星河中的微塵

文章日期:2021年03月14日

【明報專訊】今年年初,本地青年作家王証恒出版處女作《南歸貨車》,收錄十三篇短篇小說作品,以新界西為背景,細緻地呈現在這片區域下,底層人物的生活面貌。他自兩歲起搬進屯門,便愛上這個地方,在黃金海岸旁踱步,總不厭倦。筆下的小人物有地盤工人、龍機手、失學街童、援交少女等,孤獨的靈魂在夾縫下掙扎求存,縱然各有自身難以言喻的欲望、冀盼與失落,但彼此卻能以愛連結,一起對抗不公的世界。

王即將踏入三十歲,他素來不願被稱作「九十後」,他曾說:「我們不應將自己劃定為九十後作者,而是要認識到,我們是二十一世紀的第一代作者。」

本地作家鍾國強對這位文壇新星予以極高評價,他在推薦序寫:「一個吸收了魯迅、陳映真等的優秀文學養分,在寫實主義龐大的傳統下另闢獨特聲音,最擅長寫此城低下層邊緣人物,並恆抱社會人文關懷的新世紀本地青少年作家,已經誕生。」

人和人連結以愛

新書的原名為《新界西故事集》,最後改成《南歸貨車》,除了是向台灣作家陳映真的《夜行貨車》致敬,也繼承了作家的左翼精神。與此同時,這篇同名小說更被作者視為寫作生涯中一部重要的作品。它榮獲二○一四年城市文學獎小說組冠軍,王在得獎感言提到:「那些晚上我總徘徊於無故死去的人、蒼白憂悒的知識分子、一隻綠色的候鳥、夜行貨車、淒慘無言的嘴、雲以及綿長而不合文法的句子之間。那是陳映真的小說,那是慘白的年代的幽微的光,讀來總叫人莫名的感動。於是我下定決心,要寫一些關懷社會的小說。」

自二○○八年經歷金融海嘯一役後,內地城市的產業出現劇變,書中,作者如此交代那個沉寂的時代:「輝不曾相信,這城市會一直好下去,但也不曾相信,它會這麼快散落。工廠在地上兀自冒生,農村成了風煙之地。工廠丟空,熱鬧便過去,一切復歸平靜。」〈南歸貨車〉的主角輝是一名中港貨櫃車司機,多年來疲於奔波在兩個城市之間,然而,隨着內地經濟轉型,東莞的工廠紛紛遷移,他不得不把車變賣,在公路上走最後一程。

「在這本書中,你可能會察覺到主角的名字老是在重複,如輝、德。現代社會慣以職業將人區分——你是老師、他是茶餐廳侍應,群體彷彿被切割成不同細塊。我想表達的是,人和人的處境其實很相似,例如〈濕重的一天〉在貨櫃碼頭工作的龍機手與〈南歸貨車〉的中港司機,他們都叫輝,同樣面對着轉口貿易式微的問題。」

〈濕重的一天〉中,身形瘦削的輝,日復一日在雲中作業,碼頭工時長、收入低,他只好當一個業餘拳手,頻頻參加拳賽,以換來微薄的出場費,一次比賽中,他不用一秒便被對手踢中小腹,倒地時,褲管流出了棕色的液體。另一個輝,在東莞認識他的妻子後,二人曾在深圳一間小小的房子,共度了一段溫馨時光。然而,妻子自來港後,整個人消瘦起來,像獨自踏進了一所幽閉的密室,把丈夫遙拒於門外。

作者擅以冷峭而節制的筆風,刻劃人物的生活處境,如他寫龍機手從睡夢中醒來:「機器聲也許已在他的心中劃下刻度,在某一刻,金屬摩擦聲響起後,他便會自覺醒來,爬上半空中,在濕重的霧中工作。」又寫司機於車上陷入一陣沉思:「他忽然有點害怕自己的妻會去偷情,去和年輕的男人做愛;但他更害怕回到家後,他的妻仍舊抑鬱無言……最好,能夠誕一個孩子,他覺得,這是他們唯一的出路。」

王說,「輝的妻子,在城市夢幻滅後,便患上抑鬱症,輝覺得也許跟她生一個孩子,就能治好她的病,這顯然是一個荒謬的想法,但我們又不得不欣賞他在絕望中的那番掙扎。這些小人物有時候可能會做錯事,至少他們肯去嘗試」。王的小說中,人和人的命運都是相連的。

火的隱喻:絕望與希望

作家成長的十年,亦是香港社運史上最動盪的十年,與同代人走過一串抗爭歲月。

「一路走來,見證反高鐵、反國教、雨傘、反修例等社運,年輕人積聚了很多憤怒情緒。金融海嘯以後,全球眾多城市都對資本主義有着深刻的反思,唯獨香港仍舊堅持『自由經濟』的原則,儘管GDP上升了不少,但大部分基層市民都無法受惠。」

小說裏,頻繁出現的火的意象,乃隱喻社會上積累了十年的憤怒聲音。

〈狗哥〉講述一個援交少女因陪伴母親到深圳找她的男朋友,兩個月後回來被訓導主任故意留難,迫使她要走到天水圍最差的中學念書。少女其後遇到一名老差骨,叫狗哥,狗哥聽她的遭遇後,有一晚帶她到一條村落,展開報復行動。

「火趨近引線,火花亮起,狗哥拉着我手走遠,引線已盡,穿雲箭彈射而起,凝滯的空氣被劃破,聲音極其尖銳,上升至某一點,燈光散成不規則的圓,線線磷火於天空停留,彷彿不會散失。狗嚇得立即回屋躲着。屋主走了出來,看看發生什麼事。就是你老師嗎?狗哥問。我點頭。他遞給我火機。我立即點上十多支平插的煙花。我拉狗哥的手,走到更高之處。不一會,煙花應聲飛翔,在半空中留上赤紅色的軌。煙花有的在地上爆破,有的轟在他的花盆,有的轟破了他家的玻璃,在家中爆破,有的則轟在他銀色的平治房車上。好爽。我跟狗哥說。」

〈虫豸〉寫兩名小混混一晚於便利店偷酒,後以喝剩的酒助燃,焚燒蚯蚓、垃圾桶、信箱的過程。

「阿然將最後一支伏特加開了,喝了一口,又給我喝了一口。倒在地上,我拿起一根煙,點火,抽了一口,有酒香。藍火像地毯一樣開展,地上蚯蚓如地獄下受刑之物,蚯蚓變成了白色的,僵硬起來,好像雞腸,被藍火包裹。火又燃燒至垃圾桶。火勢又蔓延得好快,垃圾桶整個被燃亮了,臭味難當,最後連信格都被點燃了。」

「火既可以毁壞一座城,同時能夠照亮人心。縱然在抗爭的過程中,不免嘗盡徒勞無功的失落感,但人總是會追求更美好的東西,所以人不能不抗爭,因為有毁滅才有希望。」他又引用烏拉圭作家加萊亞諾說的話作補充:「烏托邦遠在地平線上,我靠近兩步,它就後退兩步;我前進十步,它就向更遠處退十步……那麼,烏托邦為什麼存在呢?它存在的作用就在於——讓我們前進。」

走進小人物的世界

王証恒的小說其中一個特點,是不作道德說教。敘述者不以一種居高臨下的姿態,批判主人公的人生抉擇,反而是用一種冷靜的平視角度來揣摩他們的心理。王笑說,「我明白『文以載道』的道理,但實踐起上來並不容易」。他自嘲,「像我,由『魯迅』的思想出發,卻老是寫出一堆『沈從文』的東西」。

「於我而言,文學必定是一個有情之物,冷酷無情的批判是無力的,而批判的先決條件是認識,小說就是一個讓我深入了解社會的機會,也使讀者能與其他人連結在一起。」王坦言自己並非那種終日關上房門、埋頭寫作的人,他的其中一個興趣是散步,無論多忙都好,每天都要上街走走,看阿伯釣魚、工人搬貨,觀察他們的一舉一動。「當一位作者聲稱關心社會,但在現實世界中,自己卻離那些底層人物很遠的話,不免過於虛偽。因此我會主動去結識他們。當然,若寫他們的故事前,我會先徵詢他們的同意,這是作家要堅守的寫作倫理。」

一次,他想寫一個關於火花的故事,二話不說走到建造學院,報讀一個為期三個月的燒焊課程。在學校裏,他留意到同學的神情大多顯得疲憊,「他們很多都是地盤工人,你知道,這個行業是日薪制的,為了賺多點錢,他們會『chur』到盡,很久沒放過假了」。那次經歷寫成了〈火的蛞蝓〉,書中對燒焊有詳盡的描述:「每一道焊在剛燒完後都會被焦黑的焊皮包裹着,要用尖鎚破開它,才能看到成果。質量好的焊道紋理細密如堆疊的鱗片,如銀器閃閃發亮,粗幼適中而筆直——這代表焊工拉動焊條的速度平均,握鉗穩定。但我燒出的焊道,紋理如蜈蚣節節分明,時粗時幼。」王強調,「沒有親身經歷過恐懼,未曾觀察過火花四濺、金屬融化的過程,很難寫得出那種感覺。人往往會被自己的生活經驗所局限,我不希望這成為我寫作路上的障礙,因此我會盡量去嘗試不同的事物」。

星星之火,可以燎原

不少評論人都指出,王証恒善用匕首般的短句,像〈沉默的瘀傷》一文中,作者以近乎重複的短句構成電影般的鏡頭:「他面向日光氾濫的城市。車行駛,人在候車。風吹,捲動他的髮。紅燈轉成綠燈,行人過路,巴士到達,人陸續下車,人陸續上車。」「巴士到達車站,有人上車,有人下車。他又喝了一口水,交通燈由紅轉綠,巴士開走,行人停在馬路前。交通燈由綠轉紅,兩邊的行人在路上擦肩而過。」

王証恒也愛看電影,尤其是英國導演堅盧治(Ken Loach)的作品,「如《凱斯》(Kes,又譯作《小孩與鷹》),討論英國早期的教育問題,道出小人物在大制度下的悲劇」。「大學時代,我曾旁聽譚家明的課,他會剪開一個個鏡頭,教你如何敘事,我從中學到很多電影語言。」曾幾何時,小說屬傳播性高的文體,然而,今非昔比,作者在書寫的過程中,特別會思考作品日後能否拍成電影,增加它的傳播效果。

除此之外,王喜以明暗、光線作結尾,他說此舉乃刻意為之,如前文說的〈狗哥〉,作者以少女的心事作結:「有時我會害怕一切終將如遁入山林待死的老狗,隱沒於缺光的泥濘地。惟我看着漆黑,那年夏天的煙花,又再次湧來,不可止抑地撼動廣漠的晚空。」從美學的角度來說,王特別喜歡留有餘韻的結局。這些光線,如火花、日光、月光等,又可象徵希望,如同作家在後記所言,相信不同卑微的人能結盟,改變敗落的人間。

接下來,王証恒將燃點新界西星河中未發亮的微塵,持續關注那片土片的生活日常。夜幕中,願每個讀者都能活在自己的蒼穹之中。

info:王証恒

畢業於城市大學中文系,曾獲青年文學獎、中文文學創作獎、城市文學獎、大學文學獎。曾任教師、記者、地盤工人,現為自由撰稿人,作品主要為時事評論、小說,散見於《端》、《字花》、《方圓》等。

文•美君

美術•劉若基

編輯•關曉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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