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明報專訊】之一:念
廖啟智老師是我於表演藝術的啟蒙老師,還記得當初報讀的時候,心中忐忑,因從未接觸過表演,但卻對此有着濃厚的興趣。全因廖老師的言教身教,令我更堅定的將表演藝術視為自己的興趣甚至專業。
因着宗教信仰的緣故,我小時候已留意過廖老師的經歷,知道這些年一路走來,實在毫不容易。但他不但沒有放棄,更將這些深刻的經歷轉化成演戲的「材料」,很記得在《壹獄壹世界:高登闊少踎監日記》的其中一場戲(那時候我剛剛被取錄,所以特別有留意廖老師的演出,希望可以對他有更全面的認識),講到他所飾演的角色為了包庇兒子,反而最終令兒子被殺,從他的眼神見到那種父親想念兒子的掛心和難過,令我既感動、讚歎。
很記得當初期待了一個學期,才有機會上第一堂的演技課,但我當時因家中有事未能出席第一堂課,心情非常複雜,因我不想第一堂課就缺席令老師對我留下不好的印象,所以我特意寫了一封電郵向老師請假,更拜託同學替我轉達信息,望老師見諒。因為我曾經在校園遇到他(他在校園的時候總是有一股氣場,當時亦思考良久才敢鼓起勇氣去發問,後來與他相處久了,就知道這是他低調的性格,其實他是很友善的),當時冒昧的問了一句「老師你好,做演員有咩要留意?」老師看着我思考了數秒(那時我心想「大鑊了」,是不是問錯問題?漸漸就發現他經常都會這樣思考後再回答,可能是為了準確表達心中的意思,避免說話讓人誤會吧。)然後說「準時囉」,令我知道態度是一個演員的基本要素。
做演員前 先學做人
及後,在上課的時候,廖老師亦不單教授我們演技,因為在成為演員之前,首先要學懂做人。記得有一次他要我們凝視鏡中的自己,並問我們自己最不滿意身體哪一部分。他指出其實人人都有不完美的地方,但我們不需要改變,反而要學懂接受,他說「身體髮膚,受之父母」,要接受自己的不足、接受自己的不完美,演出不止是靠外表,更是需要我們內在的信心。而且,他亦很盡力教導我們,每一堂課都會善用每一分每一秒,為的就是想我們多嘗試多練習,每一次練習後,他會與我們討論,提醒各人有什麼需要改進的地方(很記得有次練習後,他說我的聲音動聽,是先天優勢,但要更用心去感受角色,讓自己相信,當時的我內心非常興奮,並反覆思索老師的話,令自己不斷改進)。甚至有時下課後,他也不會立即離開,反而讓我們去問問題,並耐心解答。這段時間是我讀書以來最享受和專注的一節課,很感恩有幸遇上他,被他教導。
老師的敬業樂業
得知老師離開後,心中頓了一頓,覺得整件事很不真實(尤其從新聞得知他患癌,直至他離去,也只是短短數天內發生的事),無法想像以後就再沒有機會與他見面和交流。這段時間,總會不自覺地不斷觀看他從前的訪問片段和演出,特別是不同媒體的訪問,因為這一個才是真正的他。面對媒體,他的說話總是會帶一點風趣,因為他知道這是他工作的一部分;面對學生,總會對我們循循善誘,認真非常,因為他知道這也是他工作的一部分。這就是他的敬業樂業。此外,我偶爾會打開手機,重溫當時老師為我們示範《相約星期二》的選段(那是當時考試的題目,他總為我們示範,教導如何走位和講台詞等),以往重溫總是在緬懷過去上堂美好的時光,但從現在開始,這片段就多了一重意義,彷彿是我和他最後的連繫。
課堂上,我曾分享最深刻的電影是《無間道》系列,尤其是《無間道II》,記得當時同學說笑話我「擦鞋」(因老師有份參演),但實際上該片的「時代感」,的確令我有很深刻的感受,最後一幕的主權移交,體現着一個時代的終結,亦是另一個時代的開始。本來新開始通常都有正面積極的意味,但當身邊事物逐漸變得陌生;認識的人慢慢離去。令我疑惑這還是一個好的時代嗎?可能是也,可能不是,也可能這只是一個不再屬於我們的時代而已。廖老師的離去實在是香港影視界的損失,但我們作為學生更應將他的教誨傳承下去,在不同位置上努力,相信老師知道亦會感到安慰。
願廖啟智老師一路好走,希望將來天家再會。亦願上帝安慰師母及其家人。
「那美好的仗我已經打過了,當跑的路我已經跑盡了,所信的道我已經守住了。」
《聖經》〈提摩太後書4章7節〉
學生 李文杰
之二:相約星期三
「小智食肥咗會變咗咩啊?係智漲。咁小智減咗肥呢?係智縮(叔)!」
私底下的智叔一點架子都沒有,甚至還可以說是有點可愛。連學生講出咁爛嘅gag,都全盤接受,會畀足面一齊笑。智叔的堂都是逢星期三上,在一間小小的鏡房。每次他都頂着一頭帶點亂的髮,手上拿着一杯剛買的熱咖啡,看起來就像一個普通的大學講師。沒有距離感,不會讓人覺得他是個難以接觸的銀幕明星。
智叔是我演戲的啟蒙老師,也是我最敬重的老師。我是轉班生,由機燈系轉到表演系,當時對演戲沒有任何經驗。轉track後第一堂就是上智叔的課,我整個人怯到不行。別的同學都有在Year 1修過智叔的課,已經認識智叔。而對我來說,他是從小在電視看到的大明星「廖啟智」。在他面前做戲,我緊張得連台詞也說不好。每次和他對看,都覺得他能把人心底看穿。他總能看穿我的不自信和不確定。每當智叔在點評我堂課表現的時候,總會額外為我加上幾句鼓勵,為我打氣。
演員的修養
雖然智叔嚴肅寡言,但他其實是一個很溫暖、很窩心的老師。我們acting的學生畢業後,會準備grad show,智叔當時有電影開拍中,他二話不說答應出演我們的舞台劇,還抽出幾天時間跟我們排戲。他會趁拍戲的空檔時間趕回學校,逗留半小時跟我們影畢業相,又再趕回片場。記得grad show那天完結後,智叔沒有馬上離開。他逗留了很久,也不怕被觀眾一直要求合照。我也走了過去,問智叔:「你仲記唔記得我?」智叔學生眾多,我表現又不突出,加上距離最後一次上課已經差不多一年時間,我以為智叔不會記住我這個平凡的學生。智叔笑着回答我:「梗係記得啦。」然後說出了我的全名。那一刻其實我真的好感動,被智叔記在心上的感覺。現在回想起,我應該要親口向他表達感動和謝意。
智叔在教我們處理劇本時,很少會教如何「演」,更多時是直接做一段戲讓學生觀摩吸收。做戲是把自己的心剖開來,把人生的種種經歷所感受到的情緒放在角色上。智叔的人生並非一帆風順,曾經發生不少難過傷心的事。他把那些痛楚和歷練轉化成演戲的養分。在示範詮釋角色時,他不需要準備,一秒就入戲。一顰一笑、肢體動作和對白都在傳達角色情緒。他的戲特別有感染力。演起女角時,亦維妙維肖,甚至比我們這些女學生都還要可愛嬌俏。有一堂,智叔帶來莊梅岩先生的劇本《野豬》,是一個現代都市寓言故事。《野豬》的台詞深奧又繞口,不止我,其他同學都表現得不好。我們演出對白甚多甩漏,常常不自覺地改掉原本的台詞。智叔對於完成劇本有他自己的堅持和執著,是他作為專業演員的追求。在他身上,看到作為演員應要具備的修養。他對我們說:「你好叻咩,走去改人哋啲嘢。編劇這樣寫一定有其理由,一個好嘅劇本每一個字都有編劇想表達嘅意思。」
「使命感其實喺一種好脆弱嘅嘢,frustrate到某個階段,錢可以動搖佢、權力可以動搖佢、屋企人、陌生人、社會環境都可以動搖佢……要經歷人生而保持最原始嘅聲音,唔係咁容易。」——《野豬》
才剛知道智叔患癌的消息,不久就收到噩耗……至今仍難接受智叔已離去的消息。雖然相處時間只有一個學年,但是智叔是我們(代電影學院歷屆的acting學生說)最敬愛的老師。最後悔,當時應該親口跟你說,我很喜歡睇你做戲,我很多謝你花時間在我們身上,我很感激你記住我。應該要把握時間,向你請教更多演戲做人的學問。你的自我要求,對演戲的執著,都影響了我甚多。那一年逢星期三的課堂,是我人生最捨不得的時光,我們再相約星期三。
Rest in peace.
一路好走 主懷安息
2018年浸會大學電影學院高級文憑表演系畢業生 朱素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