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明報專訊】持續的疫情對各行各業造成嚴重打擊,零售旅遊業固然首當其衝,看似與出入境管制和群體活動互不相干的出版業,原來也處於水深火熱。近日出版界大叫救命,自農曆年起紙價瘋狂飈升,最大鑊的是缺紙情况開始出現——有印刷廠聲稱有客落單也未必有紙開機,有出版社的出版計劃險些受阻,也有雜誌四出撲紙不成。有錢都解決不到問題,原因為何?缺紙的成因又揭示了業界怎樣的潛在危機,甚或翻身機遇?
紙價急飈 全城缺紙
香港印刷業商會會長梁兆賢本身是中華商務聯合印刷(香港)有限公司董事總經理,由於印刷廠在香港和內地3個城市都有生產基地,他一直密切留意紙張價格的波動。他指2020年疫情初期,由於全球採取觀望態度,許多活動取消,對印刷品的需求減少;中國製造量上,書用粉紙大減11-12%,書紙則減了2-3%,紙價在首3季度維持於相對低的水平。但2020年第4季度卻開始回升,緊隨的農曆年過後紙價更迅速飈升,「不同品種的升幅不同,有些升近四成,有些三成。升最多的是卡紙,升了75%,做書封面、包裝、疫苗盒都要用很多」。
書籍設計師胡卓斌感同身受,他經營的紙藝公司製作大量刊物和印刷品,日常運作上多與紙行直接洽商,認為問題非常嚴重,「即使市價不是加好多,可能由$200一令(ream)變成$240,平時8萬蚊印的書,可能去到9萬幾蚊,聽上去不是差好遠,但重點係無嘛,想給錢都無!」
Breakazine主編彼表示,去年年尾已第一次收到通知,團隊想要的紙沒貨,現時已開始蒐羅七月號的用紙。 胡卓斌是該雜誌的設計師,他介紹該雜誌過往常用小說紙印製,特點是輕身、厚身和觸感柔軟。以「我現時自己肯做飯」為題的最新一期在印刷前幾天仍四處搜括用紙,最終胡卓斌情商紙行將倉底貨翻出,半價交易,「內頁這次大半本都是粉紙,封面紙其實好平,是一種好平的粉卡,一般人用來包裝外盒,我們夾硬用而令大家覺得好像很有質感,這是設計師的trick。」權宜之計,他說恐難複製。
鬧紙荒的成因
1. 回報低 存倉量少
因乜搞到鬧紙荒,行內眾說紛紜,莫不指向疫情影響。胡卓斌認為首先要歸因平價紙的先天限制,令存倉貨量一向不多。「平紙的問題是,它跟貴紙的大小重量都差不多,佔的地方無佔少咗,而香港的租金太貴,個倉不會太大。」站在紙商角度,即使肯定平價紙「有市」,因為毛利低,也決不會存放太多,「因為即使全世界都要這類紙,就算租多十個倉的所有平紙都賣得出,其實不會賺好多」。
2. 疫下產能減少
若紙廠存貨不足,如往常訂紙為何不成?胡卓斌指疫情令全球許多大型活動取消,紙廠相應減產,除了因需求減少,也為了將前年生產下來而未及消耗的紙先用掉,加上未敢相信來年經濟全面復蘇,生產也相對保守。他解釋,紙其實並非「唔用住就繼續擺吓先」,存放有一定風險,「紙會吸濕,吸了濕氣鬈鬈地的話,放到印刷機印永遠就不能套得正,特別是小說紙、書紙,不能放太久,放太久就印不到」。
此外,疫情令運輸成本大增。平紙主要靠陸路或船運,每到一個地方要進行隔離,牽涉巨大的時間成本,紙不是說要,就馬上能運抵,亦令紙廠對毛利較低的成品生產意欲減少,「平紙毛利可能有十幾percent,因為被運輸食咗,得番5%。你若是老闆,還做不做這批紙?有些貨本身不能承受加價,不是客人不能承受,而是生產者,因為會影響市場的定位」。再者,紙張不能長期置放在濕度高的環境,也增加了海運的難度。
3. 為防食貴價 囤積居奇
產量有限造成缺紙,但胡卓斌認為印刷廠和用家某程度上也有份促成這次紙荒——有充足現金流的用家怕漲價而囤積居奇。「紙的產量減少,紙行的業績便不想跌得太厲害,假設本身賣100 units的紙,現在只有70 units在手上,不會想自己的生意只得七成嘛,又知你們都要用紙,所以點都會加價。當印刷廠、end user知道接下來一定會加時,可以做的動作就是跟紙行傾,在這個時間點上先落order,訂定一年的,不理用不用得完,點都抵過自己要食貴價」。而這樣的情况導致市面上的貨存都被「有錢」的用家壟斷,慘劇就發生在不太能搵到食的公司,「個個都hold貨時,市場就不夠貨,不夠貨時就會有些人加價賣出來,就貴囉。紙商看見有人加價賣出來,又再加上去」。他指出,小公司先不論有沒有足夠資金預訂一定數量的紙,下期有無得出版也說不定,再者無處存放,「運輸本身也是成本,買定4期的紙要運到一個地方,再分4期運輸出來,到頭來可能省不了多少」。
4. 造紙成本上升
梁兆賢認為紙張價格上漲與疫情關連不大,反而更應歸因於材料成本整體上升的宏觀趨勢,一大關鍵是造紙的原材料木漿。他解釋,經濟低迷令木漿的價格早在2019年第2季度開下滑,到了2020年的第2、3季,便維持在一個歷年來的低水平,「葉漿價格約每噸人民幣3500-3800元,針葉漿價格每噸約人民幣4500-4700元。漿廠出貨價在成本邊緣,甚至乎出現虧損」,價格卻在第4季度開始回升,與2020年第1、2季度低位比較,升了50%,「我的判斷是因為長期維持低位,由經濟不好到很多經濟活動恢復,就希望升番」。而疫情下,集裝箱緊絀,航運費用急升,也令木漿成本進一步攀升。
另一方面,中國年初正式落實全面禁止廢紙等廢品進口,梁兆賢指出,一向靠廢紙再造的灰色底包裝卡紙因而改用木漿取代。加上限塑令的實施,某些原以塑膠製造的產品被紙製品取替,例如以紙袋代替膠袋,進一步增加木漿的需求,變相影響木漿價格。此外,造紙所用的煤炭和化學原料的成本均見上升。
5. 環保政策淘汰不合格紙廠
中國大力推行環保政策後,嚴格監控排放,另一邊廂,無法符合環保要求的紙廠在規管下也被淘汰。梁兆賢指政策對廠方的VOC(揮發性有機化合物)、碳排放、污水處理訂下清晰標準,甚至在線實時檢測排污數據,超標則要停產,一些忽略環境成本而製造大量平價紙的中小型造紙廠因而倒閉,上市企業成為主流。他認為當此類低質素平價紙在市場上的供應大幅減少,對正規而價格稍高的紙品之需求將逐漸成為常態。
梁形容,中國以往產能過盛,供過於求,有些企業自然不理利潤爭市場,而環保政策整頓了這些公司,同行將回歸合理成本價格和區間做生產。以往紙張價格好平,貼近他們成本邊緣,賣很多也只能賺很少,但時勢轉變,現時毋須大量出貨都能賺夠錢。他留意到這段期間好些上市企業的紙廠或以修機為由停產,「大企業在乎規模效益,有採購能力已經有個好的margin,可以計劃清楚,銷售又多毛利又好,不需要低價爭取,做得輕鬆已經賺得比過往多,向股東交代到。」加上做生意,看不透疫情時更不敢進取,這也是產能減少的原因之一。
平紙消失 書籍走向精品化
許多人熱切期盼疫情過後可以回復正常,胡卓斌卻認為應該反思何謂「正常」,他認為此後平紙的消失是必然走向,「紙廠賺不到,就不會有人做平紙,沒了平價材料時,就不會有平書……當你問我點解要咁貴時,我會問,點解要咁平?」,他認為平紙的存在,只在昔日環境合理,「以前人沒有其他傳播媒介,而且工業革命後印刷機愈來愈好,也找到方法造平紙,紙價愈來愈低,這些原因令雨後春筍般什麼都印,紙媒變成了最大的傳播媒介,就好像現在上網」。而網絡的普及,令平紙在當下世代的位置已變得非常尷尬,「因為點平都唔夠人(上網)平。有些『硬嘢』是無得平的,比如租金、人工、運輸」。身為兩間書店老闆的他,強調此言並非主張以電子書取代紙本書,「紙好平、好核突、放唔耐的,人就不會付錢買。問題是水準稍微好一點,甚至歐美研發好多不用樹造的紙,環保的通常就會貴。最後你發覺本書賣不到200蚊1本是沒可能的,但問題是,人是不會用200蚊買垃圾內容的。所以書最終必然走向精品化,其實是沒選擇的,不夠價值的東西,必然沒辦法變成書,就像倒流到200年前,得聖經印到,因為得聖經有需求」。
胡認為,出版上「多啲嚟密啲手」在現今市場機制裏已唔make sense,「對印刷、對紙有追求的話,不妨考慮中價紙。」怕讀者不願承擔?他說像是「有雞先定有蛋先」的問題,「是香港沒有明星,還是香港未有姜濤?說香港人不追星了,但現在師奶阿嬸學生妹都會去追姜濤㗎,問題是你做不做得到而已。出版賣不賣到,是你做不做得到件事。」他認為只要有好的內容和製作,提升定價也必然賣得出,以去年Breakazine「勇氣不滅」一期為例,加價下仍賣出幾萬本,「本書仲賣$40,賣光連編輯費都返不到來,長期下去一定死的。嗰期就prove到,條題是時效的,做得好的,你加價,人們都照樣買的,賣到平時5倍咁多。」他說平不是正常,只是濫而已,「做好啲嘢加價才make sense,不然做的內容不好,扔上網就算囉,不要製造咁多垃圾」。
漲價屬市場規律 紙質提升成趨勢
梁兆賢認為,「精品化」的定義可再斟酌。他指出精品書當然有一定需求,但市場較窄,有綜合需求,「我認為始終不是個個想買來收藏擺書櫃就算,都是要實際使用,特別是兒童和年輕人,如何培養他們喜歡閱讀?父母都喜歡拿着書跟小朋友讀、做親子活動」。但他同意這類書籍都可以用靚紙,「我又不會定位為精品化的紙,中國現在生產的紙有很多質量都好好。要好high-end好高端的數量好少,反而普及紙張的質量,價格一般(人)都負擔得起,我們做的mass market才夠大」。然而,他也預視生產過程對環境保護和社會責任的考慮,以及印製技術和紙張質素的提升將成為趨勢,「用好一點的物料,表達多點創意,這肯定是的,在設計創意和體感上,印刷是其中一種手段,多花心思可能有更大學習價值」。他認為這次紙張短期漲價只是市場規律,看見木漿價格開始回穩,初現下跌趨勢,預期長遠價格會逐漸回落到合理狀態,認為毋須多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