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明報專訊】正當印度疫情危急之際,中國親官方的兩派人竟然發生「點火圖」的網絡爭吵。
聖母婊論 沈逸vs.胡錫進
5月1日,中共中央政法委官方微博中國長安網發了一帖兩圖,左邊是中國長征火箭點火升空,右邊是印度人火化因新冠肺炎而死的遺體慘狀。這條微博馬上引起哄動,支持的一方由近年人氣上升的網紅教授沈逸為代表,這名被稱為「戰狼」的復旦大學教授認為「這圖挺好」,指罵印度是「嬌豔賤貨」,並把同情印度、叫中國不要幸災樂禍的人稱為「聖母婊」(網絡用語,即指故作清高,站着至高點來批判別人的人)。官媒《環球時報》總編輯胡錫進則不同意,他指普通人可以不作「聖母婊」,但官家立場不能沒有人道主義,不能只為了博流量。結果,沈逸的大量粉絲出動,也有些近年相當活躍、名氣不那麼大的國家主義者攙和進來(什麼「子午俠士」、「上帝之鷹」、「孤煙暮蟬」之類),胡錫進一下子由過去的「五毛」或「胡叼盤」變成了「公知」,甚至被罵為「比公知還壞」。近年有相當影響力的兔主席(任意),他曾在反修例運動後成為內地網絡上親官方輿論的新領導人物,以他熟悉的西方理論為中共保駕護航,但這次他站穩了胡錫進的一邊,反民粹主義,因此,他也跟胡一樣被「公知化」了。
醞釀法西斯主義的背景
這場風波引起不少人的解讀,有人認為,民間的民族主義愈來愈熾熱,已經失控。但亦有人指出,沈逸與胡錫進不久即一起轉發了共青團的帖文「團結就是力量」,說明官府還能壓得住,畢竟大家都是自己人。友人陳純最近發了長文,認為這是民粹派國家主義挑戰體制派國家主義者的標誌事件。他還引用王陶陶的觀點進一步發揮,認為情况就如1930年代的日本,出現了皇道派青年軍官,以北一輝的法西斯主義思想為後盾,衝擊日本陸軍的統制派,甚至於1936年發動二二六軍事政變(後來失敗了)。其背景與意大利及德國的法西斯主義略同,都是國際政治關係緊張的當下,經濟上出現向下流及脫落的人群,下層醞釀出法西斯主義,在獨特時空中影響或發展成上層的法西斯。德國的希特勒亦類似,1923年他的啤酒館政變失敗了,一度成為階下囚,十年後卻奇蹟地成為總理,翌年結束威瑪共和國,建立德意志第三帝國。
網絡民族主義與現實的差距
大政治這事,我不太敢預言,歷史也不會簡單地重複。不過,既然發生在網絡上,我們便不要太快理所當然地把網絡的一切等同它以外的世界。中國的網絡民族主義已發飈近二十年,引起全球學界及媒體關注,用英語搜尋「網絡民族主義」,起碼有一半學術論文是關於中國的。在中美關係惡化之前,美國的政治研究機構已用問卷調查長期監測中國的民族主義情緒,研究結果有點令人驚訝,街頭訪問的小市民裏沒有多少小粉紅(最多也只是一丁點反日情緒),與網絡上日益火熱的言論形成巨大落差。這個落差可以有多方解釋,也許,網上的愛國憤青、小粉紅等都只是少數;另一個解釋更簡單,中國人也是人,也會「發網瘟」,眾多「發瘟」類型中,民族主義是最常見的一種。一個平和、冷靜、與人為善的上班族,在社交媒體上也有可能瘋狂出征、圍攻他眼中的「敵人」,當中既有「外敵」,也有「內奸」。有點反省的香港人,應該看到這不是內地網絡獨有的,香港曾經也相當熾熱。
這幾年,香港也有不少民族主義的討論,言必安德遜(Benedict Anderson),大談想像共同體——由口語、文字、媒體築成的共時性集體想像,一個有單一語言、單一文化的共同體。可是,我經常覺得,他描繪的民族主義歷史,放在當下時空,總有點格格不入。晚近一些學者也認為,民族的想像共同體與邊界,不是清晰而穩定,有時甚至不重要,所謂共同體可能及不上客體對象的重要性,即某些人及物,更容易刺激起民族主義。民族主義者比較像少數部族。
精神分析裏有一個學派叫「客體關係理論」(object-relation theory),原來是佛洛伊德的弟子克萊恩(Melanie Klein)所創,她認為,人的心靈發展機制,由兒童時期開始,當中以人與他者的關係最為重要的。最常聽到的就是兒童與母親及父親的不同關係,例如佛氏早已有講過「戀母」與「弒父」情結,克萊恩的理論則更為複雜,不限於父母,所有自身以外的對象都是物或客體。自我與客體有一種情感依戀或偏執的關係,學術上可用「attachment」來概括之。
外敵不缺 香港內奸角色漸失
近年不少學者用這個理論來分析民族主義,上世紀90年代學者比利格(Michael Billig)的《平庸民族主義》(Banal Nationalism)一書便指出,民族主義可以沒有什麼複雜的想像(更沒有可以稱為「思想」的東西),但卻有各種儀式及物品,例如國旗,造就了簡單的「我們」。「我們」反覆表達對它的迷戀及激情,樂此不疲。同時,有些對象又代表了「他們」,與「我們」構成對立關係,令「我們」時刻感到一種驅力要對抗甚至是消滅「他們」。
從這個角度去看「點火圖」的爭議,我們發現當代中國網絡民族主義的「內奸稀缺症狀」。外敵這種客體不缺,以前只有日本、美國,現在連印度也拉進來了,缺的是內奸。過去十多年,質疑與挑戰官方民族主義、國家主義的自由派聲音早已被打壓得幾近絕迹,不少人被關押、被迫出走、封口;真公知難找,假公知也成搶手貨。由2014至2019年,本來有一個鬧得熱哄哄的香港填補這個缺口,作為一國之內的叛逆眼中釘、分離主義代表,可以讓民族主義者繼續咆哮。但香港反對派在過去一年被連環打壓,國安法震懾全城,異議聲音也幾近消失了,香港在內地互聯網中也變得不那麼重要。外敵問題早已有外交部發言人以及一眾像胡錫進這樣的人代言了,但普通民眾的民族主義發酵,需要內奸,才可以過一把癮。所以今年中國在內地宣傳國家安全時,也特意找來或編出來幾個據說參與了「黑暴」的在港內地生點綴一下。過去幾年,網絡上各種名氣大小不一的明星或網紅也紛紛中槍,甚至是LGBT、女權主義者也被「人肉」搜尋及攻擊,被扯上「支持港獨」、「吃裏扒外」、「歪屁股」等等。最離譜及最令人憤怒的是成都四十九中墮樓案中失去了兒子的林媽媽,因為引發了群眾到校門口要求真相,結果,她也成為網絡公審的內奸。
輪到「忠誠的廢物」擔心批鬥
這是內奸難找但又到處出現的年代,因此,老胡及兔主席的「類或偽公知」言論也要被揪出來給大家發泄一下,可是,暫時還是沒有人會傻至把他們真當公知或漢奸的。但這種現象應該停不下來,作為一國之內的香港,在反對派領袖都被關起來或趕出境後,不是已輪到「忠誠的廢物」要擔心被批鬥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