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明報專訊】日前官員揚言香港將告別劏房,數據卻顯示劏房至今有增無減。另外,討論多時的《2021年業主與租客(綜合)(修訂)條例草案》(下稱《草案》)上個星期終在立法會首讀及二讀,當中除租金規管,也訂明業主的保養及維修責任。劏房多數建於舊樓,埋下樓宇結構和消防隱患,管理組織付之闕如或虛設,業主推諉塞責,政府撂手不管,社福機構和區議員分身乏術,維修任務最後落在義工身上,正是「Everyone wants a revolution but nobody wants to do the dishes(人人想革命但沒人想洗碗)」。入行逾30年的裝修判頭盧師傅(Lo仔)是其中一個「洗碗」的人,他在4年前加入「維修香港-關懷社區服務隊」,逢星期四下班後便隨同義工為土瓜灣老弱基層修繕補葺,數不清到過多少戶:「每次來做一間,一年有52個星期,你算一算。」周末也會出動處理複雜或跨區個案。不過在他眼中,維修隊是「不該存在的存在」。
唐樓+劏房=死症
Lo仔常帶着工具和零件配備走訪土瓜灣的唐樓,爬3至8層是等閒,有時一晚上落幾趟,而唐樓中又有不少劏房,「唐樓基本上是死症,唐樓加劏房更是死症」。他逐一點出劏房安全禍患:走火通道不合規例及堆滿家當雜物,遇上火警難以逃生;加重樓板負載,令樓宇結構受壓;將貨就價,喉管亂搭一通。熟知行情的他,指市面一劏四的單位,每間房僅用約八萬元裝修,故一般僱用生手黑工或偷工減料,令單位經常漏水,衍生鋼筋生鏽及石屎剝落的問題。參與服務隊後他到過很多劏房:「愈見得多愈覺得不人道,現在別人要我報價做劏房我不會做,因為覺得太無良,對樓宇影響很大,影響很多戶。」全港關注劏房平台在2020年9月發表的「香港劏房違規及監管情況專題研究」推算,全港約86%劏房未有按小型工程監管制度申請改建工程,印證Lo仔的觀察。研究亦指出疫情下不合法改裝劏房帶來的健康隱憂,令大廈甚至社區承受大型爆發風險。
小修小補 免助長無良業主
另外,今年3月由「劏房」租務管制研究工作小組(下稱小組)撰寫的報告整合出多個劏房問題,包括滲水/漏水、混凝土剝落、鋼筋外露、電線鋪設凌亂或外露、漏電或停電、窗戶鬆脫或玻璃破爛,Lo仔對此大表認同,說全部遇過但並非每樣都能夠出手相助:「原則是幫人解決危險,而不是做美化工程。」他會修理斷路電線、維修漏水水喉、更換燈泡及拆下鬆脫石屎等,但若要為鋼筋除鏽、修補鋼筋及補回天花料,則要向屋宇署申報工程,超出義務師傅能力所及。
為免助長無良劏房業主,團隊共識是以小修小補為前提,但並非鐵板一塊,會視乎個案的需要,更有忍不住徹底翻新的特例,像去年他們在探訪時發現、後被廣泛報道的劏房戶雷伯,居住空間連廁所僅得20呎,看到環境惡劣如斯,義工們把人道考慮置於首位。這個案耗時近兩個月,Lo仔是初期幫忙整修的師傅之一,憶述房間亂得不知從何着手,唯有推倒重來:「我去了兩三次,幫他拆牀、換牀,一拆張牀,(下面有)過千隻蟑螂,多過我一生人所見的,整個地面都是,根本沒處可逃,唯有不理牠繼續做,之後便找人幫他滅蟲。」他寄望雷伯生活環境改善後,人生態度也會有所改變,而雷伯的確正在戒酒,早前更當起義工,派口罩及鎮痛貼給長者及清潔工友。
若業主盡責,我們根本不存在
劏房維修權責誰屬?據小組報告調查所得,大部分劏房(81.9%)處於樓齡達50年或以上的樓宇,約46.5%的劏房處於沒有業主組織和物業管理公司的樓宇,36.7%處於有業主組織但沒有物業管理公司的樓宇。此外,「劏房」租客可能只訂立口頭租約、「粗略的」書面租約甚或沒有訂立任何租約,即使簽立書面租約,卻僅有25.4%訂明維修和保養的負責一方。報告亦比較外國的租客保障措施,像英國就訂明租期7年以下租約的業主須承擔維修的強制性責任。「維修香港」不時收到區議員和社工的查詢甚或個案轉介,反映其無形中在填補香港劏房管制的漏洞,故Lo仔才說:「如果全香港業主都盡責,我們根本不會存在,太多這樣(不負責)的業主,我們才會在這裏。」
團隊偶爾會先拒絕求助者,教他認識租客權益,嘗試跟業主爭取,「我們這樣幫他不是正途」。有次一個天台劏房戶求助,他的房間漏水、電線短路、天線被剪走,細問下才知業主是住戶的兒子,於是斷然回絕:「自己個仔都唔搵佢傾,幫唔落手。」值得留意的是,租管實施後或致使更多業主袖手旁觀。小組報告提醒任何形式的租金管制都會產生副作用,包括業主減少維修及保養,故建議小心設計租管機制,例如容許「劏房」業主把維修及保養費用作扣稅,或資助「劏房」業主進行保養,然而《草案》對此一字不提。
摸索與受助者相處之道
Lo仔談及自己見過最離譜的個案,是4個互不相識的男人在約60平方呎的劏房內,分租兩張碌架牀的牀位,「唔係劏房,係劏牀」!說時難掩忿懣。私人空間只有牀蝨亂竄、堆滿家當的方寸之地,更有「牀客」酗酒,不時爭執,除了環境的安全隱憂,住客的身心也在困獸鬥。服務隊除了維修,亦派義工關心受助者所需,當中有不少是獨居老人,Lo仔覺得團隊不僅是在維修家居,更令到這群長者重拾與社區的關係。探訪時義工主力與住戶聊天,師傅則負責在旁維修,大汗涔涔地低頭苦幹:「做完見他們仍在聊天就搭話,有時見到環境差點,講兩句哄他開心,希望令他覺得舒服些。」閒聊間他不忘查漏補缺,左右顧盼牆身和天花。
「好神怪㗎呢度,咩都有機會見到,好多戶主DIY,因無技術或工具。」像有長者街坊只用絲帶吊起客廳和廚房光管,任它「吊吊揈」,這晚他便去安裝光管燈座:「當然你會話咁多年都無事,但有事就太遲。」即使個案光怪陸離、維修空間大多狹窄侷促,但他笑指是「手板眼見工夫」,最難應付反而是受助者的態度,有的會佯裝有經濟困難,只是想消費義工的同情心、撿便宜,「通常要上門後才知道,我們只會告訴他要換的是什麼,着他自己找人維修」。
當受助者朋友 「唔好神化我」
亦有人不領情,就像《濁水漂流》輝哥回社工的一句:「我知你唔係奉旨要幫我,我都唔係奉旨要受你幫㗎。」少數受助者會質疑他們的能力或不相信這是免費服務,Lo仔也不會費唇舌解釋。有次默默維修完畢,本來死眉瞪眼的老人家竟一改態度,「他真的知道你幫他做事,好現實的,這是人性。在這面對好多人,要適當調節心態」。他的相處之道是當受助者是朋友,而自己只是到朋友家幫忙,不要讓對方感覺受助,有的會真的熟絡起來,甚至間中煮湯水給他們。縱然不收分文,Lo仔卻強調自己比上班更用心:「唔好諗住唔收人錢就大晒,愈唔收錢愈要做好自己,唔可以畀人話,唔馬虎得。如果要人包容,做乜嚟呢度?」他三兩下手勢就令基層街坊展露笑顏、殷殷道謝,卻仍謙遜得很:「裝修師傅通街都係,一塊招牌砸死幾個,沒乜特別,唔好神化我。」
當初邀請他加入的義工朋友現已淡出維修隊,他也曾找來行家幫忙,惜沒有下文,這裏義工時常流失、長期缺人,每次伙拍的義工都不一樣,社會環境令團隊更多掣肘,他依舊坦然自若:「大家來自五湖四海,各有目的,要求也不同,我當初加入義工隊的意義沒有改變,都是想幫助有需要人士。要清楚自己在做什麼,不會感到灰心。」同樣不變的是他與義工、受助者、街坊真誠交心:「我個人愚蠢的想法是,覺得來這裏的理論上都是好人,我經常有這個信念,對任何一個都沒戒心。」整個團隊自2015年起,靠修牆補洞與街坊點滴建立信任,近年街坊受重建影響而搬遷,昔日他們用心修繕的一磚一瓦輒成頹牆壞壁,關係也似付諸流水。雖然偶有舊街坊回來探望,更有受助者成為義工一分子,但連團隊陣地「土家」故事館下月亦要另覓新址之際,這些關係能維繫多久也是問號,豁達大度的他從容交出答案:「我做咗4年,其實揸番自己嘅宗旨,就咩都唔使理,做番自己要做嘅嘢咪得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