星期日文學‧文善:疑幻似真的不白之冤,海外移民的普世推理

文章日期:2021年08月08日

【明報專訊】推理小說,最重要是謎團,雖然新作《不白之冤》以移民為主題,引起這時勢下的讀者好奇,但獲獎作家文善還是最喜歡寫本格推理。《不白之冤》看似牽涉很多社會議題,又以轉譯紀錄片和YouTube影片為文字的形式寫成,但這都只是因為推理小說要創新。她借用推理小說家島田莊司的話,說始終「本格才是魚骨」,邏輯思考才是推理小說的精神所在。

文善的小說《不白之冤》大概在二○一五至二○一六年開始構思,她當時正追看Netflix的新紀錄片《謀殺犯的形成》(Making a Murderer),還有廣播劇Serial等,都是根據真實案件製作的,屬於真實犯罪(true crime)的類型。那時紀錄片掀起了追看熱潮,她經常和同事討論,午餐時甚至一起叫外賣在會議室研究案情,「那時候我就覺得很有趣,很少會有一班人一起討論一本推理小說,除非你是推理迷」。由此出發,她會思考受害人的家屬如何看待紀錄片:「其實討論時我覺得『良心過意唔去』,因為這些都是真實案件,有實實在在的受害人和家屬;同時又會疑惑,為什麼受害人的家屬們會這麼肯定被告就是兇手。因為你看到紀錄片提出各種各樣疑點,我就會問為什麼受害人的家屬沒有任何懷疑呢?」

偽紀錄片真小說

故事由一部紀錄片展開,首先由一個所謂的《不白之冤》中文版編輯,邀請推理小說作家M以文字書寫呈現一部多倫多的紀錄片影集《不白之冤》(White Lies)開始,分開六個章節,交代《不》的六個集數內容。案情是香港女孩阿雪跟父母移居了加拿大的福維爾鎮,她被指控殺害同一高中的運動明星謝利,以「一級謀殺罪」的罪名判處終身監禁,時維二○○三年,阿雪只有十六歲。紀錄片般的推理小說,是非常新穎的形式,為文善寫序的推理小說作家甚至說自己曾在網上搜尋是否真的有這一齣紀錄影集,懷疑是否真的有這一宗冤案發生,但其實內容純屬虛構。

其實文善說故事參考最多的是廣播劇Serial,在二○一四年由美國全國公共廣播電台製作,節目的製作人Sarah Koenig和多名記者一起追查一九九九年在巴爾的摩(Baltimore)發生的謀殺案,死者是韓裔高中女學生李海敏(Lee Hae Min),她的前男友被控以「一級謀殺罪」及判處終身監禁,廣播劇提出多個疑點指前男友可能被冤枉,節目收聽和下載率高,好評如潮,服刑中的前男友也因此獲得上訴機會。然而李海敏家屬曾發聲明,指出這些事件重新挖開了他們的傷口。

觀看真實犯罪紀錄片的掙扎,讓故事在文善腦海裏逐漸成形,「如果有一單案,死者有些親屬,案件發生時年紀很小,沒有親身經歷當時媒體報道的過程,現在重新看到以自己親人為主題的紀錄片,會有什麼想法呢?所以就寫了格蘭這個角色」。在小說中,格蘭是死者謝利的弟弟,案發時只有六歲,對於案件的記憶模糊,「他就有點像以第三者的角度去看整件事,而情感上又有作為受害人家屬的心情,處於矛盾的狀態」。格蘭在故事中以YouTuber的形式,發布短片,以自己對哥哥和案件的印象回應紀錄片,同時也會訪問與案件有關連的人,或到現場考察。

模仿拍攝鏡頭的視角

當然,現實的原因,還包括這本小說的邀約本來是要以連載的方式出版,文善覺得一集紀錄片一集YouTube影片的形式適合連載。不過最後還是改為以完整小說的形式推出此作品。為此編輯特意在章節之間加入推論筆記和讀者筆記,感覺就有點像一班人追看影集的過程,有別於平常追看推理小說時總想一次看到底,知道兇手是誰的閱讀習慣;也因為很像紀錄片影集,所以記者讀到中途有想要和朋友討論的衝動,明明再翻到下一頁就能看到故事的新一章了。

文善在書寫時,也刻意加入拍攝鏡頭的視角,很多讀者也告訴文善自己閱讀時會想到鏡頭放在什麼位置,如何鬼祟地偷拍人物的生活,電視台的製作團隊如何討論,找來法醫學等專家分析解剖報告等。文字如此具有鏡頭的敏感度,應該要有些特別的寫作技巧才能寫,文善卻說:「是看得太多(真實犯罪紀錄片)時就會寫得出的。」故事中有這樣的一段:「幾片很小但詭異的藍光在發亮着,就像一片片來自地獄的花瓣。」此句形容製作團隊往其中一個嫌疑人的家,以納米諾溶液做血迹測試,句子讀起上來好像見到鏡頭放大有藍色顯影的位置,打出白色字幕,旁白就用凝重的語氣念出台詞,配以低沉的背景音樂。此句作為章節,也是故事中該集紀錄片的最尾,是一個影集的懸念,吸引人觀看,也令讀者想像到如果是書中紀錄片的觀眾會如何討論,同時又思考是否應該這樣討論。

寫作上,紀錄片的部分又跟YouTube影片的部分不同,文善分享自己如何轉換角色:「我會代入,電視台會怎樣剪呢?會給出什麼情節讓觀眾猜測?YouTube就可以隨性一點,你見YouTuber可能會突然找個朋友說些無聊話,又突然請舊同學講幾句,像一個回應的角色,針對紀錄片的內容挖深一點,是有分別的。」文中會見文善刻意經營出兩種風格。

堅持本格先行

此次文善對社會議題着墨不少。推理小說迷都會知道,推理小說有多個派別,當中本格派和社會派都非常有名,本格派是推理小說中的傳統路線,基本格式就是由「謎團」開始,經歷「推理」,最後「解謎」。推理小說經歷變奏後本格派重新復興,成為「新本格」派,代表人物就有文善曾獲得的「島田莊司推理小說獎」的島田莊司。同時亦有強調推理小說不能只是紙上謎題遊戲,要着重描寫社會現况的「社會派」,代表人物有松本清張。紀錄片形式,既要推理解謎,其實又牽涉媒體報道真實罪案的爭議,算是本格派還是社會派?

同時《不》有不少部分,描寫鎮上保守的市民對華裔的阿雪有偏見,如何導致阿雪坐冤獄,故事最後製作團隊也有類似的反省。記者直接發問,文善非常肯定說是本格派:「其實那個謎團是很『本格』的,社會派……不可以說是無心插柳,但寫作時又覺得可以加更多背景描寫,不知不覺着墨愈來愈多,就由單純的謎題,變成作品也有些社會現象值得思考一下。」當然這亦對應移民話題,文善在去年計劃出版此書時,已覺得題材「食正」這個時勢。

文善會寫偏見,「是因為我發覺原來無心的偏見,加起上來可以變成很大的惡意」。對華裔的偏見,例如故事中的阿雪和媽媽會買內臟,相信能夠以形補形,但鎮上的人會覺得他們奇怪並說長道短。現實中,一些刻板印象直到今天依然存在,例如公司有華裔同事,買點心一定要叫一籠鳳爪,但這樣做可以是善意的。而文善也覺得自己沒有經歷過什麼種族歧視,反而是有很個人的文化差異,例如當地人喜歡看NBA籃球賽、冰上曲棍球等,不喜歡就很難和當地同事聊得開,就漸漸疏遠;其實故事中的阿雪也是一樣,喜歡動漫和追星,和同學沒有共同興趣,慢慢就變得孤僻,在受審時法庭和陪審團也受偏見影響,最初判她罪成。然而寫這樣的一個移民少女,對比受歡迎的高中運動明星,於文善而言也是一個很「本格」的設計,因為「沒有人會幫阿雪」,同時阿雪這個角色又顯得很可憐,冤案才得以成立,又引起讀者的好奇。其實文善設計兩個角色時,都是以塑造謎團行先。

沒有良心負擔地討論

這本推理小說沒有偵探這個角色,但文善仍多次提及本格推理要有公平競爭。所謂的公平性,文善說:「讀者會好像有上帝視角一樣,偵探見到什麼,他也會見到什麼,可能有些偵探自己內心的邏輯推理讀者都會知道。」推理原則中較少被提及的,原來還有「推理小說二十法則」。由美國作家范.達因(S. S. Van Dine)提出,第一條就是「必須明確、公正的將所有線索呈現給偵探與讀者」。而以紀錄片為主的這部小說,讀者的角色,就並非這樣全知全能,而是像看紀錄片的一個普通觀眾,「紀錄片會利用拍攝及剪接手法帶動觀眾的情緒,所以如你(記者)所言,有些情節是會『fake fake哋』,所以(跟本格推理)是有少少不同的」。這二十條推理小說法則,有些以現代眼光看是不太合時宜,只是文善暫時仍會堅持小說中線索的公平性,除非她表明自己不是在寫推理,「而現代推理『好玩』之處,就是如何打破這些前人的法則,而又創造出精彩的作品」。

寫這本書,文善覺得整個設定是好玩的,她希望為讀者提供「一個沒有良心負擔地討論的空間」。原來曾經有一套美國恐怖電影《厄夜叢林》(Blair Witch Project),製作公司行銷時說影片是三位學生靈探失蹤遺下的片段,但其實是一齣模擬紀錄片,很多人信以為真。文善寫作本書時也有相關考慮,既不能令讀者誤以為真,不寫實又會失去觀看真實犯罪紀錄片的過癮之處,最後書本其實達到一個很好的平衡。又因為這些紀錄片有別推理小說,很少會指名道姓說出真兇是誰,只留下一些疑點讓觀眾討論,今次她向書本編輯爭取不提兇手名字,有想過以藏頭詩方式說出來,但最後決定只是用死者弟弟格蘭影片組織一次所有疑點,引導讀者思考。

以普世題材寫移民故事

今次有非推理小說迷表示不知誰是真兇,文善覺得他們可能是以感覺閱讀故事。文善說寫推理小說最喜歡的是揭露真相的一刻,所以有讀者猜不到真相,她是感到開心的,「如果真是小說,我會想好了揭露謎底的那一刻、那一個爆點開始寫,然後寫作的時候會幻想讀者讀到那個場面時『What?』、倒抽一口涼氣的一刻,我就覺得好爽」。所以寫《不》時,沒能寫她覺得最過癮的部分,她是覺得很具挑戰性的,又要代入製作團隊和作為案件死者弟弟的YouTuber。但無論如何,作為推理小說作者,「我覺得欺騙到讀者,是很大的成就」。

除了《不》,與眾多推理小說作家合寫的《偵探冰室‧疫》中,文善負責的短篇〈移民前夕〉,都以移民為主題。她本人亦移民多年,在一九九○年代中離開香港前往加拿大。當香港的讀者已經捧起書讀了一遍時,文善卻仍未收到作品的實體書。另一推理小說作家譚劍在《不》的序中,說文善提過想寫移民的故事。但原來他們兩人談及的移民故事尚未落筆。文善說:「我這一代是在香港讀中學,讀到十幾歲才移民,好像兩邊的文化也對自己有很深的影響。那時一九九○年代的移民潮,到一九九七、一九九八年時已經沒有了。我就覺得我們這一代很特別,已經有很深的香港背景,但來到外國也不是大人,還有一段成長的日子在這裏。」在那段日子之後,大批香港人往外國移民、升學,在外地也可以有很「香港」的生活,但之後不再有新一批移民,他們也慢慢融入當地生活。「我想留下些事情記錄這一代人,因為我以為不會再有這樣的事情發生。」

移民後再寫推理小說,她覺自己中文差,寫作時會先想到英文字然後再翻譯做中文,但她最大的讀者群依然來自香港。她其實覺得自己和香港有些距離,不太敢寫今日的香港。所以她作為離開的人,就寫離開的故事,選擇更普世的題材;也幸好香港是國際化城市,會更接受國際化的議題。有些人會因為移民題材看小說,但文善覺得情感投射只是第一步,是去欣賞推理小說表面的原因,更重要是看和寫推理小說是一種鍛煉:「你閱讀時會對於自己的刻板印象有反思,你在作品中被騙時會思考自己為什麼落入了語言的陷阱。」她相信邏輯思考是推理小說普世的價值,也是所有推理小說作家共同在努力的地方。

文•胡筱雯

美術•劉若基

編輯•關曉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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