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明報專訊】「流水舍」來到最後一期,這天我們來聽第十二個故事。記者帶了一袋蘋果與大家分享,祝福在這裏相遇的每個人平安健康,聽着鄭小姐的故事逐漸剝開,想不到「蘋果」正是其中一個關鍵詞。這次她的朋友、故事五主角「飯團」重回「流水舍」負責回應的角色,飯團說她看鄭小姐堅持的燃料是思考,她自己的呢,則是情感連結。兩人燃料不同,但大風大浪裏依然未冲散,環顧這凶險大海,十二個故事、十二艘小船都在聽故事、說故事之間,與你我互相看見了。
時:8月3日晚上7:30至9:30
地:灣仔富德樓流動共學課室
問:臨牀心理學家葉劍青、Chloe、Ingrid
答:鄭小姐(化名),雨傘運動後重返校園讀新聞,畢業後做記者,又遇社會捲起大風暴
2019年那個畫面 意味文明被破壞
問:先為2014年和2019年選個顏色作為開始?
答:2014年橙色,2019年就黑色吧。
問:為什麼?
答:2014年最衝擊的畫面應該是很多香港人第一次見到那面橙旗,「速離否則開槍」。而2019,不是黑色也是催淚水劑的藍色,都是在現場見到的顏色。
問:你今天來到最想帶給讀者什麼?
答:現在說這些覺得「冇乜力」,我叫你唔好放棄啫,大佬呀,大家冇力好耐啦,所以說我想再帶給別人什麼,其實這一刻我帶不到。
問:你覺得需要什麼力量?
答:堅持看新聞已是一種力量,堅持分析、思考現在這個社會的狀况,本身已需要一種比日常生活更大的力量才做到。
問:對你來說有沒有哪個深刻的畫面?
答:我自己做新聞,會記得中大有張圓枱(2019年衝突學生以圓枱擋警察),滿佈煙霧、前面是火光的那個鏡頭。
問:那個畫面對你而言是什麼?
答:以前文明、高等學府是香港很信奉的價值,但原來到了那種時候,精英制度會如此被人蹂躪,那可能意味文明被破壞的狀態。
問:「文明被破壞」對你又代表什麼?你覺得不應如此?
答:這是香港2019年之後發生最大的轉變,令人覺得思考是要恐懼的。
問:這很觸動你?你的信念是什麼?
答:我覺得任何社會的進步都建基於跳出框架思考,一個自由的空間才可以促進社會有進步,當你無法思考,社會就不會再進步。
問:何時開始有這樣的想法?
答:2013年我經常出現在中國大陸,亦認識了很多當地人,看到他們的生活狀况是當面對社會不公義,如一些我們覺得「有冇搞錯、咁都得」的事情,他們會覺得「冇計㗎喇,係咁㗎啦」,已經放棄掙扎,不會覺得投入社會就能帶來進步,因為政權沒有給他們這樣的想像。
問:有沒有什麼生活的例子?
答:香港人很難想像電線在你頭頂走晒出來、下雨時黃泥水從地上滲出來、磚會移位,都在一線城市發生,但你會覺得他們習以為常,覺得城市「天生」是這樣的了。
問:你的感覺是?
答:我以前會覺得他們懶,到這刻回想起來,究竟香港有幾多人在現時這個政府管治下會企出來做?這也是現實考量,他們經歷過八九六四之後,有一些很恐懼的事令他們不再郁、放棄,香港人沒有經歷過,到現在大家開始知道究竟是怎麼一回事。但是……
問:但是?
答:我不會好似他們那樣放棄。
問:常人應該會怕?
答:我自己都覺得我應該怕,也有將被捕須知貼在家中房門上,但不代表我不去思考究竟現在做的是正確或不正確。
問:之前有為公義出聲的經歷嗎?
答:我性格天生就唔講大話,不是很看利益,由細到大我都唔識做人,不會為討好老師就怎樣做或說什麼。
現場見證事實 守住對錯底線
問:這如何影響你度過2019年?
答:最初有人罵記者為何影大頭、影他們在做什麼,那段時間有人覺得《蘋果日報》記者篤灰,但我會覺得你搞清楚件事先,我收了工不會攞部機出來影你,但你不可以指摘我(工作時)roll了一個shot,我會坦白講,其實我哋(記者與示威者)唔係friend。
問:是否你的性格或取態令你走上記者這條路?
答:也可以這樣講,初時是因為2014年傘運時,9.28那天,我在返另一份工,在對面海的晚宴看電視見到當時的情况,便希望在現場,至少可以記錄一些事。
問:當時是記者?
答:不是。就因為我當時不是記者,之後才去做記者。當時想既然我在這城市裏面,應該有一些部分可以由自己去目睹,而不是靠別人來轉述,因為無論怎樣的記敘都一定會失真。
問:你之前的人生,有沒有哪一次想在現場經歷一件事?
答:我事後回想為什麼有這樣的想法,應該是因為中學中史老師曾提一個問題,關於(六四)坦克人那張照片,問「你又知坦克車輾了過去?」意指你不在現場,怎麼知道?令我覺得如果有這些事發生,我應該在現場,至少看到一部分屬於我那邊的事實。
問:轉行有沒有後悔過?
答:沒有。
問:為什麼?
答:讀新聞最大的得着是會分析一件事的所有面向,所謂真相不止一面,事實是大家只會挑選自己想看的一面,這個認知對我來說是重要的,如何處理很多資訊,之後不會做一個盲目的藍絲/黃絲。有能力去分析社會是好事。
問:多了這個認知,你的信念有什麼不同?
答:做人更辛苦。因為簡單相信一件事,如「總之打人就不對」,有了「總之」,生活其實可以好輕鬆,很多事不必思考、不必過濾。我不想做一個「總之」的傻仔。
問:你由(2014年)9.28轉行做記者,到2019至2021年,當中有沒有轉折、起伏?
答:我最大的起伏是本身對在《蘋果日報》工作抱有很大程度的懷疑,「總之」曾幾何時,讀書時都覺得很sensational或很juicy的報紙,不是我在ethic那條線上想做的事,入去後也磨合很久,一開始我甚至覺得誇張,但我未真的很理解自己是寫寫吓慣咗,還是開始覺得,因為社會已到達一個太偏頗的程度,原本的均衡是光譜上每一個人都有他的空間,但如果只剩下的(異見)聲音不能最大最極端化地出現,只剩另外一邊,就唯有這樣做。
問:讀記者的經歷如何幫你面對真相?
答:其實幫不到我,「總之」就最幸福。這可令我維持自己相信着社會公義而不會變形,底線不會因不看新聞就愈退愈後,因為曾經用了很多時間分析理解一件事,不會容易被呃到。
問:這是讓你可以堅持的原因?
答:對,不然底線會退得很快。你開始會盲目,看得多(類似新聞)會覺得「都係打人啫」、「都係暴動(入獄)4年、5年啫」,好多人會因此不記得最初點解好嬲,真的很難常常好嬲,但你仍然可以知道,發生的事有多不正常,記得正常是怎樣的,這很重要。
老實做人 不為爬上頂背叛自己
問:你提及社會進步基於可跳出框框思考,又提到思考要有足夠分析,這兩件事有沒有更早在你的中學或其他經驗見到?
答:印象中最初在我身邊發生的社會抗爭是囍帖街重建,那時好細個,經過見到很多橫額,回想就會覺得,如果我是被拆那個人,作為小個體,可能好無助,要靠橫額表達聲音,但又沒人理會。
問:跳出框框思考可否多說一些?
答:對我來說,沒前設的構想可突破既有陳舊的事情,當已經有個框,「總之不可以討論香港應不應該獨立」、「總之公務員就要撐政府」,有無限多的「總之」時,思考首先會變成「死啦,呢個諗唔諗得㗎」,當有這一刻,社會就不會再有進步,因為不會再突破到任何事,而且驚這件事會不會「被總之」,最後什麼都不用再想。
問:中小學時有沒有什麼對自由的體會?
答:我由細到大都無拘無束,阿爸阿媽唔得閒理我。無論我做任何決定,都是做完才告訴他們。就算某科會考當天沒去考,他們都不會說什麼。
問:他們也習慣了你的自由?還是有拉扯的經驗,想管束但管束不到?
答:小時候有吧,捉住去學琴喊足三條街那種,可能因此有成功經驗,哈哈,從小不會有太多指引,不會根據家人指示或他們希望我怎樣做,我就去做,我不嬲都係自己話事。
問:這自由自主有沒有幫到你或幫不到你的成長?
答:可能無意識間我覺得很多事應該自己負責,甚至自己的城市都應該自己負責,或我應該有資格話事。
講民主、政制一定有缺陷,一定有另一班人的利益不被彰顯,這也是民主政制的暴力,我冇話民主一定好,沒有一個政制絕對完美,但如果人民可在決策中有多些聲音,政權可以獨攬所有權力和利益的機會亦相對小。
問:大學幾年有什麼對你的啟發?
答:來自政治學的思考,想像可以好大,唔係民主一定死、極權一定X街,所有事都有優劣。
問:以前有沒有留意自己想這方面分析更多?
答:我以前曾參加中國交流團,是上海世博那年,50架旅遊巴有公安開路,霸晒成條橋咁行,這種特權是特別營造出來,你會知道他們生活在底層的低端人口仍在受苦,也令我更留意他們所謂的美化是一種宣傳,令我有戒心。
問:為何中學生就對這些敏感?
答:我們當時可直入(會場),外面的人排隊排到死,我發覺那刻我不是享受優待,點解我入得,其他人唔入得?
問:是初中或高中就對真相、粉飾特別敏感嗎?
答:我真的不知,我小時候家裏日日看《大公報》,因為我爸媽都在報館工作,常取報紙回家,但它沒有影響我很深。
我也不知這想法從哪裏彈出來。老師雖沒特別喜歡我,但也不會給我很差的成績,過到關咪算囉,我又唔係好叻那種人。係囉,可能我沒覺得自己要去到頂,不會為爬上頂就做我不想做的事。
問:這又有沒有什麼源頭?父母訓誨或其他?
答:可能因為我爸都是老實唔識做人,家庭教育冇話總之要識做人,討好誰誰誰就能位高權重。
問:回到最初的問題,你的堅持是否記事實的堅持?
答:「事實」兩個字好重,不同人有不同的事實,我不會說我記的是事實,只是事實其中一個面、一塊碎片。(現在)不用上班,不必逼自己看很多新聞,所以開始偷懶,但我不覺得會放棄事實的碎片,如果思考繼續是我的習慣,或成為其他人的習慣,就算大報小報都消失,沒有其他聲音,你還是有能力堅持現在你所堅持的。不是說有很大的力量可以鼓勵身邊的人都這樣做,但如果有能力記得一件事的對錯,到再有機會,都會為對的事站出來。
問:保持思考就能更貼近碎片?
答:它令我的底線更實淨。
風大浪大中 當思考成為一個錨
問:現在來讓飯團先做迴響?
飯:我想起一件事,跟她認識7年,她說起圓枱,我們就是在圓枱相識。她那時在枱上已寫捍衛真相、新聞自由。好得意,剛才一直聽,發現她所說的仍(與當時)很一致。
答:我們是在旺角街頭認識,當時不知是誰搬來一張火鍋桌放在彌敦道,我就在那裏認識她。然後清場前一天,也不記得是誰說要記低回憶(所以在桌上寫字)。
飯:我很有印象她那時手持攝影機,已像個記者。
答:因為我之前讀電影,懂得拍攝。
飯:期間她已剪了一條片,記錄很多她看到的事,我看到覺得好犀利,她透露會去讀記者,一直走到現在,我覺得都幾犀利,她仍在堅持。
答:我現在沒堅持了,沒再做記者,哈哈。
飯:這只是形式,我知你之後會用另一些方法去堅持真相,繼續做下去。
答:你都搵到自己的方向啦,一樣堅持了好多年。
問:飯團今天再聽她所說的,又有沒有新的想法?
飯:現在才知道她那麼重視思考,因為我好少進行這種思考,我是emotional(情感主導)派,她是rational(理性)派,但我都會繼續同佢friend,我幾鍾意聽不同角度的事,聽上去覺得像燃料,繼續思考就繼續推動着她做不同的事,不會向後退到冇晒自己,只是我跟她的燃料有點不同。
青:我對鄭小姐提及自由自主空間有共鳴,我自己覺得需要非線性思考才可面對現在的複雜情况。
Ingrid:我有共鳴的是追尋事實碎片,令我想起最近看到一幅圖,從一邊看是圓形,另一邊看是方形,最後原來是一個圓柱形,聽你講時提醒我平時也要帶住這種敏感度。
Chloe:一開始問你想帶出什麼,你說不放棄,心理學家常說情緒起伏,但在亂流中,我們作為一隻小艇,面對風大浪大時沒什麼辦法,唯一可以做的是落個anchor(錨),起碼我知拋到去邊都好,不會走得太遠,今天聽到(這個錨)就是思考。
答:我沒試過重組點解我變成咁。就算我今天在這裏說的,不代表就能包含我整個人是怎樣,也是其中一些碎片而已。
【敘事的精神】
在一個空間,每個人都能放心交流理念與想法
「不論是治療還是訪問,『敘事』一直相信的,是很多人就算有很大的情緒問題,仍相信他/她有自己的力量、方法、智慧」,治療可接觸一個人的時間較長,訪問往往只有一兩小時,葉劍青說:「但即使在很短時間,都聽到每個人有很豐富的故事。」「流水舍」受訪者常強調不想忘記心中價值,不過就像飯團分享,每個人的燃料卻生出獨特的火花。「就像今日見到兩人(鄭小姐、飯團)一個理性思考、一個感性直觀,幫自己面對世界的方法不止一種,這也是敘事重視的精神,尊重人的多元。」如果讓我這個在旁默默紀錄的人也作個迴響,在十二次對話裏的臨牀心理學家,他們呈現的故事,就是曾有一群人守住一個空間,裏面每個人都會被聆聽、理解,能放心交流理念與想法。這樣的一個故事,在我們的社會真實存在過。